錢登選、繆煥章、冷超儒、張茂萱等四位師爺同忠普處了不到半年,這主從五人間的關係便發生了微妙變化。對繆煥章,田興恕就像待錢登選一樣客氣、尊重和信賴,彼此間以誠相待無話不說;但是,對冷、張二位,田興恕卻格外地冷漠,涉及公務時,往往說不到三言兩語田興恕就抬高了嗓門,對答間連責帶問的,像是在和人吵架。錢登選驚問其故,田興恕屢屢冷笑,三緘其口。
冷、張二位師爺,似乎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多次向田興恕索取官職。
張茂萱:“田大人,在下聽說,你和湘撫駱中丞的關係非同一般。”田興恕“嗯”了一聲,未作正麵答複。冷超儒插話道:“駱大人可真是個惜才的明主,左宗棠為其主幕,時時處處優禮有加,從無怠慢!”
張茂萱:“這算哪樣!駱秉章對人家左宗棠……那才是知人善任。凡在公眾麵前,駱中丞總是自謙自斂,竭力讓左宗棠出頭露麵,從而使那左舉人深得湘中官民的一致推崇。並且就拿‘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這話來說吧,它最先其實是從湖南人口中傳出的。”說著,張茂萱意味深長地看了冷超儒一眼。
“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嗨喲……誇張!”冷超儒極為厭惡地吐出一口怨氣,適時補充道,“若論那左舉人的本事,我看怕是同你我差球不多!”
張茂萱接著說:“根據平素湘、黔兩省交往的公文,在下可以斷言——左季高的文案功夫並不咋樣!隻不過那美言一出,其爪牙借風造勢以訛傳訛!久而久之,甚至連千裏以外的京官都曉得了湖南有個什麼‘左舉人’。例如,鹹豐五年,禦史宗稷辰就此專門給皇帝上過一奏,稱左宗棠‘通權達變,疆吏倚重之。跡甚微而功甚偉。
若能獨當一麵,必不下於胡林翼諸人。’田大人,你看心培說的有點道理沒得?”
田興恕充耳不聞。
見田興恕不搭腔,張茂萱沮喪地歎氣道:“現在,經駱秉章保薦,朝廷已給那左舉人初授虛銜,令其以三品京堂候補,襄助曾國藩幫辦軍務。”
最初,冷、張表達得比較含蓄。忠普要麼借故走開,要麼裝聾作啞,頂多也隻是展顏一笑,不置餘詞。冷、張不氣餒。仍舊“左宗棠”、“駱秉章”地噓歎不已。如此這般多弄幾回,激起了田興恕的反感。張茂萱或冷超儒再提起這個話頭,田興恕就說:“你們動不動說駱秉章是明主,不如學學那個左舉人,直接去湖南投奔駱秉章。
定是前程無量。”
他這麼一挖苦,冷、張都不由張口結舌。
脾氣古怪的繆煥章,其實是個不愛管閑事的人。公務之餘,繆煥章愛酗酒,喝醉了倒頭便睡,哪怕天塌下來也鬧不醒他。偌大的衙門中,隻有錢登選在為忠普發愁。一方麵,他覺得冷、張不該生搬硬套,操之過急;另一方麵,他也理解田興恕此時此刻的心情。
但是,他覺得不管怎麼說,田興恕作為幕主,還是應該給二位師爺留點麵子。
思慮良久,錢登選不得不對田興恕婉言相勸:“凡為官者,對部屬皆應諸事平等,一體相待。大人須知——動輒在屬員、幕僚間劃分內外親疏,此乃衙門行政之大忌。”
田興恕說:“我田忠普身為欽差大臣,連一省的軍政要務都是由我來督促辦理,難道喜歡誰、不喜歡誰這樣一點資格都沒有嗎?”
錢登選說:“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它牽涉到衙門風氣的培植、養成。田大人既然自知位高權重,就當目光長遠,胸襟開闊——這就叫城府。有城府的人,方能以大局為重,調理好各方人情。
今後,田大人萬勿再以平常心任意高下,搬弄好惡!倘若再似小兒般隨心所欲,擱置親疏,隻恐日後要留些多餘的後患。”
田興恕答:“我就不喜歡這兩個所謂的‘鬥虛人’。”
錢登選:“我就是讀書人。還有,繆煥章他也是讀書人。”
田興恕卻說:“讀書人和讀書人,也是有區別的嘛。如果不知變通,一味讀他媽皮的死書,還他媽皮不如莫讀!然而,更可惡、更可笑的是,有的人肚皮中,就‘之乎者也’那麼點貨色,卻偏不知足、不知天高地厚,時時事事想當然地敲打自己的小算盤——這不是強拉鼻子硬抬頭,故意作賤自己麼?”
錢登選明白:田興恕話中所指,乃冷、張索官之事。便給田興恕半開玩笑道:“想當官有哪樣不好?再說,他們進這衙門,是你開先主動放話請他們進來的。”
“我請他們?!”田興恕吼道,“以張茂萱、冷超儒當時的狼狽境況,我田忠普隻是想盡己所能,讓他們在衣食上有個安置。哪曉得,他們吃了碗裏還盯住鍋裏!這樣的人,我敢向皇上保薦嚜?即使奏折呈上去,軍機處和吏部那幫飽學之士,不笑掉牙巴才怪嗒!”錢登選突然“噓”了一聲,提醒道:“田大人,你小點聲,莫給人家聽見。”“偏要吼!偏要吼!我在自己的衙門說話,還躲躲閃閃的做個麼子?!我偏要吼……我偏要讓他們聽見!”他故意提高嗓門,大聲吼叫道,“願當師爺就當,不當……他們就給老子滾!”
冷、張二位師爺,這日恰好就坐在隔壁的文案房裏。
田興恕這番吼叫,張茂萱和冷超儒本是聽見了的,但他們不敢發作,隻是苦苦地相視一笑。“運氣不好啊,心培,我們又投錯了廟門!”冷超儒自嘲道,“這小夥不滾蛋,你我休想過上舒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