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嗒,不看嗒!”田興恕生氣道,“媽皮的……弄了半天,是你這雞巴師爺成心安了套套在作古正經地取笑我、捉弄我……”張茂萱急忙賠笑道:“田大人好風趣!張心培再是膽大妄為,也不敢裝怪,欺弄主子嘛!”
田興恕說:“那好,你現在就給我指點指點——城北到底有些麼子‘奧妙’?”
張茂萱說:“田大人,你看那北教堂,它像個哪樣東西?”忠普搖頭:“我看不出。”
“你看,”張茂萱遙指北教堂,用手逐一指點,“那是教堂的大門,那是禮拜堂,那是鍾樓,那是尖頂……田大人,整個北教堂遠遠望去,你看它不就是一件兵器嗎?”
“兵器?”這一回,田興恕真的詫異不已。
“是的。貴陽‘貓貓巷’、六廣門一帶,乃黔地龍穴——說確切點——是貴州的主脈。然而,這北教堂威風凜凜,殺氣過重,正建於龍脊之上,況且,其狀如利劍倒懸、鋒芒直指高天……田大人,我不多說!你自己想想看,一柄利劍砍斷了大清龍脈,貴州還會有安寧日子嗎?恰好這些天,城裏流傳著幾首童謠,田大人,要不要心培念給你聽聽?”
田興恕道:“麼子童謠,你念嘛!”
張茂萱就一字一句念道:“‘天無雨,地發幹,就是洋人弄壞了天!’田大人你聽過嗎?”
“冇聽過。”田興恕皺著眉頭,不解地問張茂萱,“你從哪裏聽來的?”
張茂萱笑嘻嘻地回答:“嘿嘿,到處都在傳嘛。隻有你田大人蒙在鼓裏頭!還有更好聽的——‘耶穌太子,多事鬼王,流傳醜教,敗壞綱常。’此外,地方中人皆傳言雲,‘田欽差口銜十字,定能蕩平黔境。’田大人,黔中百姓,老老少少皆對你寄予了深切厚望,大人你可不能冷了他們的心啊!”
81.田將軍何苦依然故我,以卵擊石
田興恕皺著眉頭,許久都沒有說話。他雙手扶住欄杆,扭頭四處看了看,隻見衙門院落中桃花綻放,幾束幽蘭正在院牆邊悄然吐蕊,官署大門口的兵士則進進出出,秩序井然;然而,他心裏卻疙疙瘩瘩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塞住了喉嚨。他眯著眼睛,仔細把遠方的北教堂眺望了一陣。
麗日晴天,白雲飄浮。在北門附近,一座高大的建築物頗為自負地安然矗立。從遠處看去,那高高的尖頂則鶴立雞群般地聳入雲霄。威風至極!“啊喲!那北教堂……果真是一柄坐地倒懸的利劍嘛!”越看,田興恕心裏越不舒服;越看,他越覺得張茂萱的話說得在理。盡管他知道事關大局,不可隨意斷言,輕下結論。但是這心緒煩亂之際,他越來越反感那趾高氣揚的北教堂!
田興恕眼前浮現出幾艘灰黑的、掛外國旗幟的戰船……
戰船上麵,炮膛烏黑發亮,炮口則和北教堂的尖頂一樣趾高氣揚,直直地指向藍天!
田興恕眼前還浮現出幾個模糊的人影,並伴隨著清晰的說話聲。
“哄鬼!”“哄鬼!”有人對著田忠普的耳朵大吼兩聲。他抬頭四處尋找,果真看見了一雙陰沉沉的目光——他立即認出,那是古州的天主教徒章天生。他譏諷田興恕道:“哄鬼,就是騙人的意思。人乃世間萬物之靈,鬼乃陰間百魅之首……這五名軍中敗類,不知總鎮大人真殺還是假殺?”
田興恕尚未來得及細想,轉眼又看見了即將被斬首示眾的堂叔田慶模。就像兩年前的春天那樣,堂叔仍睜著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
“忠普,我……我錯了!”
接下來,田興恕看見了一張布滿雀斑的、淳樸的臉。那是自己的哥哥興勝啊!記憶中,那是雨天,那是湘西老家熟悉的毛狗小路啊!興恕、興勝哥倆興高采烈地挑著草擔子,就走在那麼一條崎嶇的山路上……走著走著,田興恕看見了大海——不,那不是大海而是一個巨大的土坑。那土坑好大、好大,好深、好深;大得望不到邊沿,深得看不見底!在這大海般遼闊的土坑中,刹時間投放進去許多屍體。一層摞一層的屍體,全都血跡斑斑、殘缺不全。他們中有的沒了腦袋,有的沒了手腳;即使不缺腦袋或手腳的,身上也全是刀槍所致的血洞……在深不可測的土坑中,成千上萬的屍體層層相摞,血流成河!看著就像一個巨大的屠宰場!
“是啊……”直到這時,田興恕才恍然大悟,他在心裏說,“眼下的大清國,它不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屠宰場麼?!中國人在殺中國人,洋人也在殺中國人。這樣的地方,不是屠宰場又是什麼!”但是,田興恕於心不甘,“天哪……大清國!大清國,我的大清國啊!
未必你真的隻能是個屠宰場麼?!”不經意間,他的雙眼漸漸模糊!
田興恕在心底暗自發問道:“大清國,大清國,你武備昌明、國力興盛,洋人不敢覬覷的時代哪裏去了?大清國,你泱泱大國的風範哪裏去了?大清國,你不是有過什麼‘貞觀之治’、‘康乾盛世’
麼,它們都到哪裏去了?!”問著、問著,他的全身幾乎癱軟下去。
白雲悠悠,春光明媚,遠遠近近的大地上,依舊繁花似錦……
與此同時,田興恕似乎聽見北教堂那邊有人哈哈大笑!田興恕擦了一把淚水,向北依稀眺望著,他似乎看見北教堂的尖頂上,威風凜凜地站著幾個高鼻凹眼的洋人……
過了好一陣,張茂萱笑嘻嘻地問田興恕:“聽了心培這番胡謅,田大人,你心中有何感想啊?”忠普沒有答話,竭力把頭臉扭開,他不願張茂萱看見他淚眼模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