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的“香孩兒”神話,納入西方史家說法,就是一種“英雄傳奇”。『可*樂*言*情*首*發』

這類源於神話故實的曆史講述模式,西史常見。

讀格雷戈裏的《法蘭克人史》,就會看到書中對都爾教區的主教大加讚頌,也講述了不少“奇跡”,主教大人的“故實”有了“神話”性質,人物也因此(如俗話說的)熠熠生輝。

司馬遷弄《史記》,為何那麼多“神話”?

黃帝教化熊虎野獸,淳化鳥獸蟲蛾啦,聖女簡狄見到黑色大鳥掉下一個卵來,取而吞之,懷孕生出殷人先祖啦,另一個聖女薑原見巨人足跡,高興去踩,懷孕生出周人先祖啦,劉邦斬蛇起義,有了大漢王朝啦……諸如此類,這類“神話”,實在是秘藏了一時的人文心理。所以司馬遷不去刪除它,就像西方史學家也不刪除這類“神話”一樣。

讀曆史,不要拒絕“神話”。

“神話”裏藏有人文“密碼”。

“神話”,是照臨族群心理秘密的“神燈”,從中可以破譯的信息不是一般的豐富。譏諷曆史記錄的“神話”為“荒誕不經”“沒有價值”,如此讀史,心靈就太過粗糙啦!實在說:勘透“英雄傳奇”的“神話”故實,它所蘊含的人類學價值,須別具隻眼。進一步說:理解曆史記錄者為何記錄這些“神話”故實,更需要一點“曆史哲學”的知識背景。

這話展開有點複雜,可以簡略說說我的讀史體會。

讀史的三個進階

讀史,應有三個進階:

一、知道曆史故實一樁樁,哪怕知道一個又一個邊角故紙中的所謂“稀見史料”,也還不過是很小很小的讀史收獲。這不是件太難的事,勤快一點,多讀書就可以做到。

二、從史中覷見曆史故實後麵的民心向背、族群願景、種種“迷信”記錄的人類學意義空間,以及感同身受地理解曆史人物痛苦的哭泣、歡樂的微笑、不知所措的惶惑,如此讀史,或治史,會更有意味,收獲也更豐富。要比“稀見史料”的炫耀有意味得多。

三、如果還能因此而窺見曆史書寫者(記錄者)麵對曆史往事,“重新思想”的邏輯起點與脈絡,這樣讀史,或治史,生命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豐富。人性、人類心靈,如果可以是所謂“科學的”,那麼它也如曆史哲學家科林伍德所說:“溶解在曆史學裏麵”了,而這種“溶解”,事實上就是“重新思想”的結果。所以,科林伍德有個著名的論斷:“一切曆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之後,意味著:閱讀曆史,或研究曆史,其樞機,不僅僅在於閱讀或研究曆史往事,更多的則在於閱讀或研究曆史往事記錄者的思想,並開始你自己的“重新思想”。這樣讀史,就進入了思想史。

除此之外,我讀史,還有另外的考量。

我做思想史、儒學史研究,對傳統義理、聖賢氣象,有“溫情理解”。如何在曆史故實中考見道義,是我願意琢磨的問題。《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孔子語錄:“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空談思想,不如春秋褒貶。考見聖賢氣象、道義擔當,訴諸曆史敘事,也許比訴諸思想探討,更深刻詳盡、更彰明昭著。

曆史故實,是內在地蘊含了講述者的價值判斷的。

說史,如果離開價值判斷,以所謂“價值中立”為借口,不做褒貶,事實上是做不到的。每一個曆史故實,都內在地含有一個價值判斷;而肯認與否,則是讀史或治史的價值判斷。

延伸我這個意思,還可以說說我的另外一個觀點:道德律令,作為價值觀,具有千年不變的性質。同一種道德、價值觀,無“進步”“落後”之分。譬如,古人的“廉介”,今人有此價值觀,不會比古人更“進步”,也談不上什麼“更高境界”。“廉介”,就是一種相信個人操守可以自由選擇的行為。

這裏可以說一個故實。

後漢時,有一個朝廷小官,名叫趙惟則。乾?年間,他在京師汴梁租一套房子,居住一年左右,來了個老頭叩門。說是曾經做過這間宅子的傳達室主任,說當初後晉末年,契丹進犯,占領京城時,這家宅子的原主人,深夜掘地,藏金銀好幾甕。但兵火之後,故主去世。到現在,沒有人知道這些財貨藏在哪裏。老頭的意思是,他可以告訴趙惟則,金貨在哪裏,取出來以後,可以賞賜給他一點。趙惟則一向以廉介自勵,聞聽此言,不禁愕然。他很想責備老頭,但又覺得那樣未免做作。廉介,不是可以用來批評他人的外在尺度,而是自我修煉的內在道德。於是,趙惟則說:“甚善,甚善。寶物豈可容易而得,你不要多言,等我找一個吉祥日子,召你來取。”老頭走後,趙惟則對家人說:“我平生不以貨財自汙,今日一旦做這個事,褻瀆一世清名,恥辱就太大了!這個宅子不可以再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