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的秋天,唐玉風和胡蘭成結婚了。田邊溪頭的烏桕籽雪白如花,晚稻收割後空曠的田野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稻茬。高天上,烏雲一樣的大雁成群結隊往南方飛去,芒草吐出雪白的絮,東一叢西一簇長在人家房前屋後。田野上零散著胖大的草垛,草垛上散落著一些無望的麻雀。
在這之前的兩個月,胡蘭成父親剛剛去世,按當地習俗不可以馬上就接辦婚事——起碼也得守孝三年。但對於寒門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必拘泥於村規鄉俗。
那個新婚之夜胡蘭成記得很清楚,胡村離唐溪有五十裏,而且全是山路,行走起來頗不容易,所以新娘發嫁是在夜半時分。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好天氣,四明山夜空藍得像複寫紙一樣,一隊迎親的隊伍在層巒疊嶂的山中行走。出了唐溪,鑼鼓和嗩呐就停了,長長的迎親隊伍在彎彎的無窮無盡的山路上行走,一隊人執油柴火把,一隊人提燈籠——一隻燈籠上寫著“安定胡”,一隻燈籠上寫著“五峰堂”。胡蘭成守在商玉英大紅花轎前,一路翻山越嶺默默無聲。此刻他心頭有點紛亂,也有點茫然,眼前出現的,是杭州蕙蘭學校那些衣著新潮的女生,那裏有他愛過的四小姐和雅珊官。至於花轎裏的這個新娘,他很陌生,甚至到現在為止他們還不認識,他覺得有點荒唐,也有點牽掛,但這些念頭是飄忽的,不確定的,就像秋天四明山上的芒草花絮。
隊伍在前麵停下來,山道轉彎處有一個村莊——前岡,這裏有胡蘭成家一個親戚。事先就說好,接親的人走了一夜,抬著花轎和嫁妝,又餓又累,要在親戚家吃夜宵。大哥帶著一班人馬進入村莊,隻留胡蘭成在花轎旁守著商玉英。
那是一個胡蘭成終生難忘的秋月之夜,山邊大路上,月明霜露下,胡蘭成一人守著花轎,花轎內就是他的新娘,兩個人都沉默無言。他想問一問她是不是要方便一下,畢竟這一路走了大半夜。但是按習俗,花轎內的新娘不可以和人說話。胡蘭成突然想起出門時母親悄悄遞給他的一小袋白果,民間傳說白果是止尿的,要他帶在路上以防萬一。胡蘭成跳起來找到那隻大紅箱匣,從裏麵取出一小袋白果,從轎簾下遞進去。商玉英一時沒有發現,胡蘭成用白果碰了碰她的手,意思是給你的。商玉英接過去,緊緊握在手心裏,兩個人隔著轎簾一時無語。山道上闃寂無聲,另一隊接親的隊伍雜遝而來,與胡蘭成的燈籠花轎突然相逢,仿佛愣怔了一下,又朝另一條山路逶迤而去,很快在青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發生的是個夢境。
前岡村的雞悠揚嘹亮地啼鳴起來,一聲緊接著一聲,轎杠上掛著大紅燈籠,群山之上明月高懸,草上的露水正在凝結成細霜,而起伏的群山在月光之下像波濤洶湧的大海突然凝固。守在花轎前的胡蘭成有點忐忑不安,他目睹明月下的山川和草木,遙想著群山之中的牲畜與人民,內心裏湧起一種莊嚴與靜穆,還有一種無言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