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一去三天不見人影,派去的梅香也沒有回來,家裏分文皆無,玉英在床上氣若遊絲,胡婆母守在病床前眼淚止也不住。青芸還小,不說話,隻是睜大眼睛東看西瞧。商濟山坐在樓下竹椅上一句話不說,兩隻眼紅腫如桃。

梅香在中午時分回來,一進門就破口大罵:“全世界找不到像蕊生這樣沒良心的人,他到俞傅村去了,就不肯回來。”胡婆母說:“他去他庶母家借錢,你這個大話佬如何這樣惡毒咒他?”梅香說:“他庶母春姑娘說這些年收下他這個繼子,白送了他一千銀元,還帶一片竹園,供他到蕙蘭讀書,什麼好都沒落到,一來就開口要錢,不要錢連影子也見不著。”胡婆母說:“梅香,你這個大話佬,蕊生如何就沒有良心?”商玉英在病床上突然氣急,氣若遊絲地斥罵:“梅香,你這個大話佬,你說話就是——就是個屁。”

聽到玉英在哭,眾人齊齊停住,諦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梅香才又說:“春姑娘不拿錢給他,那他就要回來呀!玉英病得這樣重,他總要回來想別的法子!”胡婆母說:“他到庶母那裏拿不到錢,回到家來也沒錢,橫豎是沒錢——”梅香急了:“那他不能隻顧著他在那裏吃吃喝喝,把玉英一個人丟在家裏呀?”玉英仍在哭泣,青芸跑去看,突然大哭起來,原來玉英吐了幾大口血,枕頭都染紅了,那條她親手繡的枕套上全是血。

商濟山傷心欲絕,抱著女兒大哭:“你這樣收場,叫做爹的怎不肝腸痛斷。”青芸也哭起來:“六嬸嬸,六嬸嬸,你醒醒呀?你醒醒呀?”玉英果然慢慢就睜開眼,她很陌生地看著在床邊哭作一團的親人。

商濟山停住哭泣看著玉英,玉英突然很平靜地說:“爹爹,婆母,我來世再做你們的女兒——”商濟山不敢哭,抽泣著,要哭沒有哭出來。玉英撫摸著青芸的手說:“青芸,我當你是妹妹,今後阿濟靠你好好照顧他。”青芸流著淚說:“阿濟棣雲我都要帶好。”玉英說:“棣雲我要帶她走。”商濟山哽咽著:“女兒,你這樣收場,爹爹如何對得起你呀!”玉英搖搖頭:“這是我命中注定的,爹爹,和蕊生夫妻一場,我知足了。”她瞪著空洞的眼睛看著發黑的房梁和屋瓦,突然高喊一聲:“蕊生——蕊生哪,你要好好的。”眾人潺然淚下,玉英說:“爹爹,扶我起來——”商濟山和胡母共同托著玉英坐起來,玉英說:“青芸,幫我拿梳子來。”青芸遞上那把缺了齒的桃木梳子,玉英接過去,又對青芸說:“你六叔給我辦來的人參還有一截,你去煎(燉煮的意思)了我吃了去。”

那個初夏的早晨,商玉英花了一個時辰在梳頭,病了一年,她的頭發沒有好好梳理過,粘結在頭上,她梳得很慢很慢,將蓬亂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然後輕輕拍去身上的頭皮屑。正好青芸送人參來,玉英接過去慢慢把一支人參吃下去,連一口湯也喝得淨光,她將空碗遞給青芸,說:“你們都走,我要好好睡覺了。”

商玉英這一睡就再沒有醒來。

胡蘭成很晚才從章鎮回來,沒人肯借錢給他,他最後在庶母春姑娘那裏動手搶了60元錢,到章鎮給玉英買了一口棺材。他走進台門時,太陽快下山了,商玉英躺在門板上,奇異地變小了,隻有十來歲的小孩子那麼大。夕照落在屋簷上,村莊四周映山紅像燃燒的火一樣。暝色荒愁中,胡蘭成找到坐在灶台下的母親,他叫了一聲“姆媽”,伏在母親膝頭痛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這是胡蘭成最悲傷的一次哭泣,從此,他的心仿佛鐵打銅鑄,回到了天地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