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到傍晚那一段時間,公寓裏特別安靜,張愛玲下樓來看信,門房正躺在藤椅裏昏昏欲睡,他的胸袋就歪在那一排暗紅的信箱前,一張木渣渣的黃臉。張愛玲猶疑不前,探著身子去看信箱,好像湊近他開口問:酒刺好些了嗎?
她有點難為情,走到鐵門外站了會,又實在想看看蘇青的《天地》寄來了沒有,返身再回到信箱前,門房正好醒來,看見她來查信,便說:“張小姐,抱歉,你拿報啊?”他將他看過一遍、已有點發皺的《新聞報》拿給她,幾乎每天都是如此,張愛玲即便不高興也沒有辦法。隔著信箱前的一小塊玻璃,她看到一隻粗糙發黃的信封,是胡蘭成的來信,每次他都用這種當地土紙製的信封寫信,張愛玲打開信箱上的小掛鎖,取出那封信。
門房穿戴得整整齊齊,守著一隻小風爐煮米飯,他衝張愛玲說:“用小風爐煮紅米飯最適宜,先煮開,熄火,停個十分鍾,再上火燜,又好吃又不塌皮爛骨。”張愛玲應付著他,一出電梯,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看起來,密密麻麻的三大張紙,看來看去就是一個即將東山再起、得意滿滿的胡蘭成影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她一把揪住信紙,最上麵一行字就跳進她的眼裏:我直是吃了你的饞唾水了,寫字、語氣都是你的意思——張愛玲無端出了一身汗,搖搖頭,決定不再往下看。
張愛玲回到夜壺箱邊坐下,她一向不習慣正兒八經伏案寫稿,以為那樣太正式,她從窗子裏眺望蒼蒼茫茫的上海天際線,心裏就決定給胡蘭成寫一封信,最後一封信。這封信自從溫州回到上海後,一年來一直在心裏打著腹稿,如何開頭如何結尾不知想過多少遍,不斷修改著。現在,終於可以將它寫出來,寄出去了。她沒有半點猶豫,取出朵雲軒信箋,信箋上方有一行字:梅花是主月是客——張愛玲用手將它捋平,正待寫字,姑姑張茂淵開門進來,客廳裏一通亂響,姑姑手裏拿著許多東西。
張愛玲頭也不抬地說:“姑姑,看到了吧,玻璃我叫來木匠換好了。”姑姑一下衝到房門前,火燒眉毛地說:“快快做飯,吃了收拾東西,把不要的雜物全收拾起來,過些天要搬家,輕鬆些。”張愛玲吃了一驚,仍舊坐著不動:“真的要搬啊?”張茂淵白了張愛玲一眼:“愛玲小姐,希望你說話用點力氣——一天到晚發出衝淡之氣來,要不我為什麼不喜歡文人!”張愛玲說:“我不是文人。”張茂淵說:“快快快,現在沒工夫和你討論文人武人——現在你快去煮點飯,吃了幫我捆紮東西,我已經叫好了工人,他們馬上就要過來。”
張愛玲說:“為什麼急著搬家?這分明不是搬家,是逃難。”張茂淵乒乒乓乓捆紮東西,說:“說逃難也行,也等於逃難,你看外麵兵荒馬亂,從前在電台,一天說半小時廢話,能拿到好幾萬薪水,現在姑姑也失了業,你一張嘴我一張嘴天天要吃要喝——愛玲小姐,做個幫手啊!”張愛玲遞上繩子又回到夜壺箱旁:“姑姑,對不起,這封信我一定要寫好,一定要寫,你稍等會,我寫好寄出去,就來幫你——”她飛快地在紙上寫字,嘴裏不忘補一句:“不是租期沒到麼?”
張茂淵說:“隻是將雜物全處理掉,到時搬家輕鬆點,我已在重華新村那裏看了房子,比這裏便宜一大截,姑姑的古董賣光了,總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你欠我的飯錢何日還啊?找你娘要她再不肯露麵。”這樣的話張愛玲想必聽得太多,她隻當沒聽見,在紙上飛快地往下寫:“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張愛玲看了看,想加點什麼,又覺得還是什麼不加最好,將紙折好放進信封裏,就看見兩個來收舊物的小販,他們一身破衣爛衫地站在門外。張愛玲一眼掃過去,他們好像渾身發冷,其中一個手裏還拿著一塊草爐餅在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