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中,大會總算結束了。張愛玲從最後一排站起來,她有點茫然,馬上離開好像有點不妥,但是留下來又有點束手無策。她朝主席台上又看了一眼,鮮花和旗幟輝映著那條大紅的橫幅:上海市第一屆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許多人從她身邊經過都會看她一眼,在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布中山裝之間,她的一身旗袍和外麵罩的那件有網眼的白絨線衫分外引人注目,一道道目光看得她如芒剌在背。其實早上出門前,她還特地挑了這一身低調的搭配,沒想到還是十分突出。越來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她,她再也坐不住了,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電影院,回頭看看,依稀哪一年她和炎櫻在這裏看過一場電影。

一進家門,姑姑正在換鞋子,似乎她也是剛剛回到家,張茂淵說:“會上都說什麼呀?”張愛玲說:“批《清宮秘史》,接著又要批《武訓傳》,才子佳人的東西一律不能寫了,知識分子,要與工農結相合,馬上還要搞三反五反。”

張茂淵說:“哦喲,那有你好看的。”張愛玲發現桌上一個黃皮小本子,拿起來看看。張茂淵說:“哦,通知去重新登記戶口,你快去吧,戶主名字是我,我登記過了。”張愛玲說:“在哪登記?”張茂淵說:“就在樓下巷堂口,你現在就去吧,還要照張相——不過,你這樣子可不行,街上都是灰藍的人民裝,二毛子頭,翻身農奴把歌唱,你這樣子哪裏行。”張愛玲說:“你是說,讓我也剪個二毛子頭?”張茂淵說:“那是的,你這身裝束絕對不行。”張愛玲想起會場上發生的一幕,突然渾身發冷。她抬起頭來,對姑姑說:“姑姑,這樣下去對我不利,我總是感受到茫茫的危險,在這裏我肯定不行,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到來——”張茂淵臉色沉靜地說:“那你不在這裏想去哪兒?”張愛玲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去香港。”

張茂淵愣了一下,慢慢坐下來:“也好——隻是,你如何去呢?”張愛玲說:“我冷靜觀察了一年多,還是想走,我想申請去讀中斷了的大學課程。”張茂淵說:“那麼,夏衍這邊怎麼說?他不是托人帶信來了嗎,已給你安排好了,隻是時機未到,讓你靜挨時日——”張愛玲搖搖頭,眼睛看著牆壁,目光散漫開來,又好像看著遠遠的地方,然後說:“姑姑,我要走,隻是此一走,我不可能再回來,回來怕連累你。”

張茂淵看看張愛玲,說:“你的事我一向是不幹涉的。”張愛玲說:“我若不走,可能會更加連累到你——”張茂淵站起來,拿了把剪刀和一張報紙走到張愛玲身邊,將報紙剪出一個大洞,說:“你說過的,來日大難,口幹舌燥。”張愛玲看到姑姑將報紙上的洞往她頭上套,吃了一驚:“你幹什麼?幫我剪頭發啊?”張茂淵說:“你又不肯去,我就幫你剪個二毛子,去拍照,登記戶口,你就是去香港,先也得辦戶口本子。”看看張愛玲不說話,張茂淵歎了口氣,拿起了剪刀。

張愛玲帶著那張大臉的照片來到弄堂口,她穿著一件喇叭袖唐裝單衫,一條湖色土布褲子,布是配給製發下來的布,人人有份。姑姑替她做了這身衣服,又配了一個姑姑幫她剪成的二毛子頭。

一張不知從哪個小學校借來的課桌擺在巷堂口,一個穿草黃色製服的大漢傴僂著腰在那裏寫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幹。幾個家庭婦女排在張愛玲前麵,唧唧咕咕地說著什麼。張愛玲頭扭向一邊,不看她們。輪到張愛玲時,大漢抬頭看了張愛玲一眼,見是個梳二毛子頭的老鄉婦女,便問:“識字嗎?”

張愛玲一愣,忍不住竊笑起來,咕噥了一聲:“認識的。”大漢埋頭一筆一劃寫起來,張愛玲低頭看看唐裝喇叭袖單衫、湖色土布褲子,還有二毛子頭,心裏一酸,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差一點沒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