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說,剩下不多了,趕緊搬回山洞,別讓他搶走。
男人們說,不用怕,他不敢過來,咱們有火。
隻有那個沉穩的男人慢悠悠地說:“天神呢!”
但是,誰都沒聽見。男人們又忙著烤肉,女人們又忙著添柴禾,孩子們則隔著峽穀大聲叫喊:
“花熊!香不香?饞不饞?”
怎麼不香?不香我們會站著不走?怎麼不饞?不饞我們會看得發愣?想不到啊,幾十萬年的交情,還不抵一塊烤羊肉。想不通啊,幾十萬年的天神威風,就這樣被人類視若無睹。這世道,難道變了嗎?
一隻黑熊,就是剛才那隻暈頭轉向的黑熊,又回到了懸崖邊,站到了花耳朵的身邊,他也是讓烤羊肉的香味招來的。
幾年前,在一片天火燒過林地上,他曾撿到一隻燒熟的水鹿,味道那個香啊,一輩子都讓他著迷。但是,天火不是天天都有,也不是次次都能撿到燒熟的食物,那一次的口福,也就成了他縈繞不去的夢。
現在,當這種焦糊的香味又一次飄來,他能忍得住?照他的身量,騰過峽穀隻是一眨眼的工夫,照他的武功,趕走人群也費不了多少力氣。但是,他還是沒有動。一個古老的記憶,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幾十萬年前,在周口店,猿人洞,他的老祖宗,那麼強壯的老黑熊,就是想吃人類的食物,被他們用火燒得皮焦肉爛,一命嗚呼。
遠遠地看著峽穀對岸的煙火,深深地呼吸空氣中的香味,一股口水就從黑熊的嘴邊流下來。實在按捺不住,他就直立起來,露出了一彎白色的彎月亮,在原地轉起了圈子。
黑熊轉著轉著,就看見一群悠閑的劍齒象,正在林子裏掃蕩食物。
還是吃素的好啊,到哪兒都有,還不用去追去捕,也不用眼饞人類的燒烤。黑熊忿忿不平地哼了一聲。
劍齒象群的首領聽見了,好奇了,就邁著沉穩的步子,向這邊走來。幾百萬年來,秦嶺上的兩個巨頭都站在懸崖上張望,肯定有看頭。
劍齒象的鼻頭上沒有鐵灰色的小肉球,她的身材仍然巨大,心性依然祥和,但比起當年的圓鼻頭家族,卻小了一圈,矮了一截,也遲鈍了許多。
可憐的圓鼻頭家族,在那個殘酷的冰期,在那個淒涼的歸途,已經全軍覆滅在大河的北岸,我們們永永遠遠也見不到他們的勇敢堅強活潑可愛了!
但是,現在這位劍齒象的首領並不知道。她隻是走到懸崖邊,隻是看到了峽穀的對岸,有一群人,有一堆火,還有一股焦糊的氣味在飄散。她不吃肉食,所以聞不到肉香,但是這樣的焦糊味,她卻聞到過,也是在被天火燒過的林地中。她憎恨這些紅紅的跳躍的火苗,因為它們會貪婪地吞噬林中的植物,讓她的家族乃至整個種群挨餓,甚至離鄉背井。但是,她又懼怕這些燃燒的火焰,因為它們會迅猛地追捕林中的鳥獸,讓他們逃無可逃,化為焦土。
現在,當峽穀對岸的篝火熊熊地燃燒,既沒有燒毀茂密的森林,又沒有危及她和家族的生命時,劍齒象的心頭又生出了好奇和羨慕:為什麼,那些比猴子大不了多少,又比猴子更精靈的人類,會隨時隨地變幻出令天地改觀,令萬物喪膽的火?為什麼不是她,不是熊貓,不是黑熊,這樣的強者,也不是水鹿,不是野兔,不是岩羊,這樣的弱者,卻單單是人類,才會使用火?她悠閑地晃動著巨大腦袋,卻怎麼想也想不通。
其實,天地的造化,萬物的玄機,又有誰能參得透想得通?
讓他們去悠閑地眺望,慢慢地思索吧,秦嶺上的三巨頭。我們要不是生活在一萬年後,我們也會悠閑,我們也會思索,但是現在,我們得抓緊,因為我們知道,這已是間冰期的最後一個春天了。
一陣清風,拉著我們向左旋轉;一股熱風,扯著我們向右旋轉。我們開始搖啊晃啊,晃啊搖啊,在秦嶺的山坡上腳步蹣跚。
我們終於坐下了,卻像坐在燒紅的鐵板上,又跳了起來。
就在我們跳起的一瞬間,眼前的一切就都變了,就成了夏天。
二 、夏的快樂
好猛烈的炎熱,這就是一萬年前的最後一個夏天?仿佛要把一萬年的熱量,一天就釋放完。
草地上,姹紫嫣紅的花朵,來不及盛開,就被熾熱的幹風,抽走了生命的汁液。
大樹上,湛青碧綠的樹葉,來不及舒展,就被炎炎的日光,焚烤得蜷縮起來,沒有了生命的光合。
奔騰的山溪,載歌載舞,走不了多遠,就變窄了沉默了,隻有水麵上的霧氣,越來越密,越來越濃。
走獸變得慵懶了,躲在樹蔭裏覓食,趴在草地上打盹,或者待在洞穴裏不出來。
飛鳥變得笨拙了,翅膀顯得滯重,叫聲顯得幹澀,或者躲在窩裏睡大覺。
熱氣騰騰的峽穀,成了地熱場,焚風陣陣的山嶺,成了火焰山。
不過,也有不把這熱氣和焚風當回事的。你瞧,那隻毛茸茸圓滾滾體重足有四五斤的大竹鼠,就正在享受自己的快活。
70萬年來,這個出現在中更新世,伴隨著大熊貓巴氏亞種發展壯大的物種,總是那樣勤勤懇懇,挖掘著樹根和竹根;總是那樣膽小謹慎,躲避著掠食動物。盡管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喂肥了自己,隻是為了成為別人的美食。可他們還是兢兢業業地覓食,地上地下地跑動。哪怕隻活一天呢,也不能讓肚子餓著。哪怕轉眼就會喪命呢,也不能讓腿腳閑著。
70萬年來,這些小小的精靈,就在秦嶺的皇天後土中,生存著,繁衍著,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