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帽且從容
那一年,平定三藩的戰爭如火如荼,大清帝國的土地上烽煙彌漫,戰馬嘶鳴。一場戰爭,似乎距離京城,距離明府很遙遠,可是納蘭似乎能在明府那片如洗的藍天下,看到西南方的狼煙、刀劍和鮮血。那是一種令人震顫的氣息,從遠方肆意地卷來,直入他的心海。他的心很不平靜,盡管他沒見過屍骨成堆、血流成河的悲慘場景,但是他在史書上看過,那些場景在他腦海裏早就浮現過。
此時的納蘭,在通誌堂裏坐著,可是心緒卻在跌宕起伏。遠方的戰鼓重重地敲擊著他的心門,還有那些烽煙,似乎已經彌漫到他的眼前,他能聽得到無辜百姓淒慘的哭聲。
他展開了宣紙,拿起了筆,寫了兩首詞:
鴛瓦已新霜,欲寄相思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裏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淚痕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淒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南鄉子?搗衣》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燐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隻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
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歎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滿庭芳》
戰爭是鐵血無情的,而納蘭卻用自己深情的筆,為那些因戰爭而淒涼的生命,寄出了自己的關懷。他從來都是這樣,一顆心如水般輕柔,流到哪裏,就給哪裏一片清新的滋潤。對於那些失落的、孤寂的、卑微的、冰冷的生命,納蘭的心靈觸角完全能觸到它們,觸到它們的溫度,觸到它們的悲傷,也觸到它們的無助。他就在自己的書齋裏,但是一顆心飄得很遠,遠到了天涯,遠到了無際的荒涼。
對戰爭中人們的悲哀,同樣能感同身受的還有很多人,其中一個就是朱彝尊。這個三十多歲落魄江湖的江南之人,生命一直處於蒼涼的荒原,唯一能給他心靈問候的妻妹,已經嫁人,世俗終究還是讓他們隻能用遺憾來結束那一場不合時宜的愛戀。朱彝尊尚不知,在京城的那個大宅院裏,有一個貴公子,經常虔誠地捧著他的兩本詩集,細細品味。
或許是這麼兩個性靈單純的人,注定要經過各自的河流漂到某一個共同的海島。他們終於在京城見麵了。一見如故。
盡管他們的年齡相差十幾歲,但是文人相交,隻在乎情趣相投,其他都屬不重要。而一旦進入他們共同嗜好的話題,他們就能像老朋友一樣海闊天空。
此刻,他們就已經走進了屬於他們的世界,那是一個詩詞的世界,一個隻有雲月沒有硝煙、隻有清淨沒有喧嚷的廣闊天地。
所以,很多誌趣相投的文人初見麵時,總有相見恨晚之感。他們渴望心靈的相依,大凡是心純意靜的人,都有很深的孤獨感,這就讓他們比一般人更希望有人能明白他們,而喧囂的人世間,大多數人都在追名逐利,沒有閑暇去解讀這些孤獨者的心聲。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這並不是虛言,對於一個真正的文人來說,靈魂的自由和依歸是最重要的。
納蘭對朱彝尊仰慕已久,而朱彝尊初見納蘭,便被其滿身的靈氣深深打動,那依稀就是他年輕時候的模樣。
很快,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朱彝尊經常出入於明府,邀請納蘭出遊。當他們一起縱遊於京城的山水之地,無疑那便是一次填詞寫意的華美旅程。朱彝尊雖然已近不惑,但是在納蘭的帶動下,仿佛又回到了灑脫不羈的年少時期。且看朱彝尊豪情所至吟出的詞:
莫問天涯路幾重。青衫側帽且從容。幾回宿酒添新酒,長是晨鍾待晚鍾。
情轉薄,意還濃。倩誰指點看芙蓉。行人盡說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幾峰。
——《鷓鴣天》
對於納蘭來說,朱彝尊經常到來,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幫他編纂《通誌堂經解》。納蘭雖然有信心獨立完成那部叢書,但是有朱彝尊這個滿腹經綸的江南才子相助,自然會更加順利。朱彝尊當然義不容辭,不僅因為他的學識,也因為納蘭是他的知己。
那些日子是快樂的、輕鬆的、愜意的,納蘭的性格,單純如水,但有朋友相伴,便能把世間的一切紛擾遺忘。
那一年,納蘭二十歲。納蘭依照《禮記》記載,在葉赫那拉氏的家廟裏,進行了嚴格的冠禮。盡管他是滿族,但是從小受的是漢文化的熏陶,所以在他即將成年的時候,他用那樣嚴肅的儀式為自己的少年、青年畫上了句號。
從那一天開始,納蘭有了自己的字:容若。那一天,納蘭步入了成年。那一天,他開始叫納蘭容若,而我們知道,世間隻有一個納蘭。
我們隻知道,不管是成年還是未成年,他都是那個臨風對月、淺吟低唱的納蘭,他永遠都有一顆純淨的心,永遠都用最幹淨、最單純的眼神看世界,永遠都深情地望著窗前的月亮,希冀著同樣深情的女子,從月亮的清涼裏走下來。
他是一片雲,從三百多年前飄到我們身邊,化做細雨,解開我們的悲愁;他是一滴水,從遙遠的時空裏落到我們的手心,輕輕滾落,便成了滿世界的空靈。
【謎一樣重逢】
也許,納蘭生來就是淒涼的,就必須用他被冷雨洗過的文字來歸結自己的夢想和生活,可是,縱然是這樣,當一段幸福來臨時,他也是滿心歡喜的。
隻是現在,他還不知道,這幸福已經在一步步靠近他。二十歲的他,仍舊漫步在詩詞的幽雅世界裏,且歌且行,且樂且醉。
但是二十歲的他,必須麵對一件事,那就是皇帝的指婚。納蘭對這樣的指婚沒有概念,也沒有興趣。他渴望自然而然的愛情,這樣強加給他一段婚姻,他從骨子裏是不舒服的。隻不過他是明珠的長子,是大清的子民,皇帝給他賜婚,他豈能有忤逆之意?
這次,康熙帝給明珠賜婚的對象是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的女兒。這一年,她17歲。
生命中的相逢,有時候像謎一樣。納蘭和盧氏都在謎中,在謎底揭曉前,她處在驚喜中,因為她知道未來的夫君是誰,而他,卻一片茫然。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
——《落花時》
莫把瓊花比澹妝,誰似白霓裳。別樣清幽,自然標格,莫近東牆。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與淒涼。可憐遙夜,冷煙和月,疏影橫窗。
——《眼兒媚?詠梅》
納蘭很自然地回憶起表妹,那時的點點滴滴都如一幀幀畫麵,閃過腦海,甚至連表妹手心的溫度都還記得。可是光陰似箭,轉眼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本來還想著下次見麵時即興為她作一首詞,沒想到表妹那麼快就被送進了宮。
三年過去了,她是否安好?她是否適應了宮中的冷落生活,她是否仍如清蓮一般開在後宮群芳中間,她是否仍時常想起這個傷心的表哥……納蘭盡力不讓自己回憶,可是回憶卻偏偏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以表妹的性格,此時必定是無比寂寞的。
這就是納蘭,即使那段感情已經過去了數年,即使他們早已緣盡,即使那些回憶已經變得淒冷,可是他的心仍能為那些從前顫抖、悲切。
娶妻生子,作為一個貴族家庭的長子來說,當然是義不容辭的,可是納蘭卻真的有些迷茫。他不知道這個盧氏是否賢惠淑雅,不知道她能不能給他心靈的撫慰。而且,他總是覺得,一旦娶了別的女子,對於他和表妹的那段純美的感情,就是一種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