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裏相思憑月照(1 / 3)

【寂寥的侍衛】

一片葉,它無法控製風的方向,更無法控製季節的更替。人生,也隻是一片葉,即使在最翠綠的時節,也無法預知是否會遭遇風暴的洗禮。在命運麵前,我們太過卑微。

即使是納蘭這樣一身貴氣與才華,可以傲視人間的人,也還是要在命運的旋渦裏痛苦地跋涉。他的驕傲,他的淡泊,都不能阻止他走上一條寂寥的道路。

康熙皇帝經過深思熟慮,給了納蘭一個看上去氣派實則無味的職位:三等侍衛。

納蘭何人?他是自由的雄鷹,希望飛翔在廣闊的天宇;他是清涼的露,希望灑落在碧綠的荷葉。他是泉流,他是田野,他是孤獨卻任性的月亮,他是四月裏飄蕩在江南水鄉的船。他誌比天高,才比海深,他可以嘲笑一切的王侯將相,他可以傲視一切的風流繾綣。

現在,他卻要成為一個三等侍衛,一顆棋子,在人家的棋盤上任人擺布,還得裝出一副笑臉,寫幾首詞,迎合下棋的人。

如果說納蘭沒有感到悲哀,那麼,至少他感到憤懣。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康熙帝需要這麼一個才學過人而又風雅俊朗的人陪著他,吟詩作賦,把酒言歡。

他是帝王,在那個冰冷的寶座上俯視蒼生,隻有他自己清楚,那裏很孤獨,很寥落。而那些文武大臣,對他俯首帖耳,又怎能平撫他心底的寂寥!

可是他又怎麼知道,當納蘭作為一顆棋子陪在他身邊,心裏有多麼壓抑和悲哀!

無奈,他是天子,納蘭隻是那片葉,隨著風,飄到寂寞的荒野。拾起最愛的文字,湊成淒涼:

伏雨朝寒悉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去年高摘鬥輕盈。

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將酒暈一衫青。人間何處問多情。

——《浣溪沙》

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

難逢易散花間酒,飲罷空搔首。閑愁總付醉來眠,隻恐醒時依舊到樽前。

——《虞美人》

其實,康熙帝對納蘭是極好的,他欣賞納蘭的才氣,更欣賞他身上那種性情。一個少年皇帝,他的位置讓他不能肆意妄為,不能隨意釋放自己的情緒,他在納蘭身上看到了自己某些方麵的影子,所以,他看重他。事實上,他們在一起飲酒賦詩、賞風賞月時,那情景也是羨煞旁人的,一個英武睿智的天子,一個多情俊逸的才子,很多時候他們像極了一對知己,親密無間地談笑風生,肆意地揮灑詩情。

隻有納蘭自己明白那種心底的牽絆,那種性靈被封鎖的不自由。他是孤傲的,所以他是落寞的。即使偶爾也能得到些許快樂,卻掩不住內心無比的荒涼。

紫禁城,那畢竟是一個把悲歡離合深鎖其中的樊籠。在這裏,有趨炎附勢,有劍拔弩張,有爾虞我詐,有鉤心鬥角,就是沒有清澈的天空、靜謐的湖水、細軟的清風。而這些,卻是納蘭最想要的。

將愁不去,秋色行難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風風雨雨。

雨晴籬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陽。回首涼雲暮葉,黃昏無限思量。

——《清平樂》

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隻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花徑裏、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隻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琵琶仙》

從紫禁城回到明府花園,納蘭始終鬱鬱寡歡,他不知道,如何度過此後的侍衛生活,如何在與皇帝臨風賞月、下棋賦詩的時候,不讓自己陷入空虛和孤寂。

這些心思,明珠夫婦是不明白的,他們隻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侍衛,整天陪在天子身邊,那自是錦繡前程,唾手可得。明珠自己便是從侍衛開始的,他知道,那是一塊很堅固的基石,隻要肯攀登,就能爬上最高峰。他卻不知道,納蘭不是他,也不會成為他希望的樣子。所以,他是無法了解納蘭的苦楚和悲寂的。

納蘭的妻子,那個靈致清婉的女子,多聰慧多溫柔的女子,納蘭歎息一聲,她便聽出了他心底的無奈和孤獨。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傲然如鬆、清然如泉的才子,以多大的委屈、多深的孤獨,做著那個侍衛?她豈能不明白,自己的丈夫,就算在皇帝麵前再風光,也還是那個淒涼孤絕的詞人,還是那個愁心滿懷的詩性男子!

她能做的就是陪著他,為他烹茶,為他彈琴,做他最柔情、最知心的紅顏,安撫他那顆悲涼的心。她輕輕地將頭靠在納蘭的胸口,納蘭握住了她的手,兩顆心,貼得很近。也隻有這時候,納蘭的心才是溫暖的。

能讓納蘭溫暖的,還有那些知己好友。除了朱彝尊,還有早已認識的嚴繩孫、薑宸英等人。他們以前經常出入於明府花園,雖然都比納蘭年長不少,卻都是納蘭傾心相交的好友。納蘭的一生,除了紅顏,便是知己,其他人,縱然是王侯貴胄,也可以熟視無睹。他重視友情和重視愛情一樣。對於他來說,情是聖潔的、無私的、華美的。他從不吝嗇付出感情,總是以一顆真誠、純潔的心去麵對朋友。而這樣的人容易得到朋友,也容易受傷。

納蘭想念那些朋友了。自從他成親以後,似乎朋友們都來得少了。寥落的人間,如果連朋友都不能經常相聚,那還有什麼快事可言?

可也沒有辦法,生活的道路有千萬條,每個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聚散離合,本來就是生命的必然。雲卷雲舒、花開花落,也都不過是另一種聚散離合。

而對於納蘭,聚散離合也便是悲喜憂樂,這是他的性情,他的無奈。

【知我者梁汾】

當納蘭想念那些零落在四方的好友時,又有一個人從遠方趕來,赴今生與他在世間的交心之約。這個人,叫顧貞觀。

他們像是兩片浮萍,在生命的河流上漂了許久,終於在兩條河的交彙處相逢了。相逢,對於同樣性情的兩個人,便是一場盛宴。

五年前的秋水軒唱和時,顧貞觀就來過京城,不過那時候的納蘭,還是個十七歲的青年,雖然也在廣源寺留下了自己的詞,卻錯過了顧貞觀。但這兩個生命,注定要相遇,因為他們具有同樣的情懷,同樣的嗜好,而且,納蘭出生在明府,顧貞觀此行,卻不是單純來京以文會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需要一個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人方能辦妥。

顧貞觀是為了營救一位朋友,名叫吳兆騫,江蘇吳江人,江南有名的才子。隻是這個人,心性狂傲,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順治十四年,發生了著名的“辛酉科場案”,有人彈劾這次科考有舞弊現象,吳兆騫偏偏就是這一屆的考生,本來以他的才學,絕對不會參與舞弊行賄,但很不幸,他被牽扯進去了。後來,吳兆騫被沒收家產,連同他的父母兄弟妻子一起,被流放到了寧古塔。

生命越繁華,越容易突然陷入荒蕪。吳兆騫無計可施,盡管很明顯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隻是一介文人,命運如鐵,他的手太柔軟,他的筆太纖細,他掀不開套在身上沉重的命運枷鎖。寧古塔的荒涼裏,他隻能希望出現奇跡。

顧貞觀和吳兆騫是知心好友,在吳兆騫被流放前,顧貞觀曾承諾,就算再艱難,也要設法營救他。十八年轉瞬即逝,顧貞觀始終沒有放棄營救,但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和很多文人一樣,在那個冰冷的時代,太弱小,太無力。

可是顧貞觀依然不放棄希望,他知道有一個人能夠解救他的好友。那便是朝中的紅人納蘭明珠。而且,顧貞觀聽嚴繩孫和薑宸英說,明府的納蘭公子,才華出眾,好結交各方文士,心性純正,有君子之風。他也聽說,納蘭嗜好詩詞,淡泊名利,心如雲,意如風。

就算不為了解救吳兆騫,顧貞觀也願意與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詞壇新貴結交。

君子之交,如水卻也如山。純淨真誠的納蘭,值得任何人以心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