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攤破浣溪沙》
風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
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淋鈴。
——《浣溪沙》
納蘭的離去,最痛心的無疑是沈宛。納蘭寫這些詞時的心情,便是她此時的心情。隻為一份如海如山的情緣,隻為給納蘭和她自己的心靈築造一所溫暖的房子,她不顧一切地離開江南來到京城。如今她懷了納蘭的骨肉,卻要永遠和他陰陽相隔了。遇到納蘭後,她隻想過最平靜、最恬適的生活,而那個春天的生活也正是她想要的。而現在,她再也不能為他彈琴了,再也看不到他的新詞了,再也不能和他攜手看斜陽了。
以前,她在京城,再遠也總有個念想。此時,她在京城,他卻在另一個世界。上天很吝嗇,隻給了他們幾個月的時間;上天很絕情,在賜給他們一段緣分後,又迫不及待地給這緣分打了個死結。
後來,沈宛產下了她和納蘭的孩子,他叫富森,名正言順地歸入了納蘭世家的族譜,並得以善終。在他七十歲那年,蒙乾隆帝邀請,參加了太上皇所設的“千叟宴”。
而沈宛,產下孩子後不久就離開了京城。她回到了江南。當她再次捧起了那卷親手抄寫的納蘭詞,依舊是一句句的悲涼,一聲聲的歎息!她突然覺得明朗了許多,納蘭這一生,總是悲悲切切,此時歸於塵土,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寂靜安寧嗎?而她作為一個女子,有過正常相逢,被這樣一個純淨、深情而多才的男子深愛過,和他廝守過一個春天,誰的生命又能這樣生動呢?
【一生一卷詞】
我們經常希望生命美麗,卻又害怕生命短暫。可我們知道,美麗的東西如煙花,如彩霞,一瞬間的絢麗後,就此煙消雲散。可是那些絢麗卻仍存在於我們的記憶,永遠磨洗不去。
納蘭,一個三十一歲的男子,一個如蘭如玉的詞人,在那個初夏結束了生命的旅程。在夏花即將絢爛的時候,他選擇了永遠的沉寂。於那一生,他已無遺憾,深愛過、絢爛過、悲傷過、幸福過.隻是這世間,當夕陽落山的時候,少了一個在窗前、在湖畔獨自歎息的身影!生如夏花,在他離去的時候,自然會有千萬朵夏花,為他而綻放。他的生命,足以催開世間所有的花朵,淹沒世間所有的蒼白。
他,隻是一片葉,在枝頭短暫鮮綠後,被秋風送回地麵。他,隻是一顆星,在夜空驚豔璀璨後,便即收起光芒,沉落到滄海裏。可是誰又能說,他的生命不是永遠鮮綠的,永遠熠熠生輝的呢?
他隻是一個純真的孩子,用他輕靈的眼神觀看世間的一切,將一顆一顆的星子、浪花、雨滴,用喜歡的韻律串成詞,然後在風中靜靜吟唱。
他是悲傷的、淒涼的,可他也是長情的、純淨的。那個喧囂的時空裏,他如一朵清荷、一絲微風、一片流雲,將整個世間的荒涼與空洞、慘淡與無味,勾勒成清新自然的風景長卷。長卷外的我們,穿過曆史的長河,依稀能看到那個俊逸的身影,在藍天下、風起時,細細思索,默默吟詠,將一闋闋詞寄給遠方。
於是,身在遠方的我們,於繁蕪的人寰中,看到了一卷《飲水詞》。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納蘭是悲涼的,他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冬天的荒野,沒有溫度,沒有色彩,可是當冬天過後,他的身邊卻開出了綺麗的花朵。他就是那滴沁人心脾的水,跨了時空,仍能潤滌無數人的性靈。
他的詞,是用最真摯、最無瑕的情感編織而成的,所以我們才會對那卷《飲水詞》愛不釋手,那些詞能直達我們心底,觸碰到我們最柔軟的琴弦。很多人也許不喜歡他的悲傷落寞,卻必然被他的真情感染,那是一道清泉,流入心田,便是一份久違的甘甜和清涼。
多情、善感、純粹、悲涼,這就是納蘭容若。當時的學者吳綺為《飲水詞》寫的序言中有這樣兩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而顧貞觀說,“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納蘭的詞,由心內流出,清麗婉約,所以能牽住我們柔軟的心。他是天生的詩人,每一次目光和思緒的轉動,都能轉出無邊的詩情,借著風和月,雲和月,便成為詩行,成為我們的感動與悲傷,歡喜與惆悵。
倚柳題箋,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
——《踏莎行》
世間一切的繁華與煊赫,都會落幕,落幕便是寂寥的開始。輝煌的大清帝國走遠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王侯將相走遠了,隻剩下一座空蕩蕩的紫禁城,供後人歎息。隻有那個名字,那個身影,卻仍清晰地映在很多人的心中。他是一個形象,豐滿而蒼涼;他是一闋清詞,淒婉而深摯。他是雲,是風,是早春的柳絲,盛夏的蓮荷,深秋的月光,寒冬的飛雪。他是梅花於六月綻放枝頭的不可思議。
他很清晰,卻又遍尋不著;他很遙遠,卻又近在眼前。我們隻好捧著那卷《飲水詞》,循著那氣息,那思緒,一路過去,在斜風細雨或者秋風落日裏,找尋他。其實不用找尋,他就在那裏,在塞北的悲涼裏,在江南的旖旎中。他在紅塵的書簽上,隻有一頁,卻凝結了所有的悲傷、寂寞、感歎、淒涼。
孤絕如他,傲然如他,冷寂如他,多情如他,一世紅塵,卻好似經曆了萬年的寥落。他在繁華中獨享寧靜,他在塵埃裏覓得清涼。他是滄海桑田的一滴淚,落到天涯、落到孤舟、落到塵世所有的悲情裏。
兩百多年以後,一位詩人手捧著一卷《飲水詞》,是個清秋,寂寞的院落,如鉤的月亮,西風吹著梧桐,黃葉漫天。他是徐誌摩,對著窗外蕭瑟的秋天,不禁明白了納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心事。他早已在納蘭的世界裏徘徊過千萬次,隔著遙遠的距離,卻仿佛與納蘭麵對麵飲酒賦詩,他能看到納蘭生命的光華。此時,秋風又把他送到兩百多年前,到納蘭與知己相聚的淥水亭。於是,他來到了桌前,拿起筆,在紙上寫道:
成容若君度過了一季比詩歌更詩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櫓聲的後麵,以標準的凡夫俗子的姿態張望並豔羨他。但誰知道,天才的悲情卻反而羨慕每一個凡夫俗子的幸福,盡管他信手的一闋詞就波瀾過你我的一個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煙火盛開,可以催漫天的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