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納蘭早已決定要跟沈宛穿過世俗的冷眼,在屬於他們的塵世一角,一起看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每一次的感情,納蘭都是這樣篤定。每一個對感情全心投入的人,應該都是這樣吧!納蘭執意要納沈宛為妾,明府卻容不下這個出身低微的女子,她不能住進明府花園。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
——《江城子》
納蘭於是把沈宛安置在德勝門的一座別院裏。沈宛還在路上的時候,他就已經找到了那個地方,他絕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在京城受到絲毫的委屈。他是沈宛在京城唯一的依靠,也是生命和心靈的支柱,世俗的偏見讓沈宛備感寒冷,他必須為她創造一片溫馨的天地,讓她不受飄零之苦。
這是個春意濃濃的二月。德勝門的別院裏,納蘭和沈宛,像是一對比翼雙飛的鳥,盡管日子平淡,卻很靜雅、真實。
其實,他們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隻因為內心太純淨,在喧雜的塵世找不到心靈的伴侶,於是便表現出孤高自賞。一旦生命中出現了心靈相通的人,就渴望從雲端落到地麵,將孤寂化做低眉淺笑,過最簡單的生活,哪怕隻有一間茅屋,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兩顆心互相依偎著,就好!
最華美的東西,演繹到極致,就變成了最平淡。
有琴聲,有詩詞,有月亮,有春天。這些就足以把那個雅靜的別院裝點得流光溢彩了。沈宛喜歡為納蘭彈琴,她知道,他能從她的琴聲中聽出悲傷或者歡喜;納蘭喜歡為沈宛填詞,他知道,她能從他的詞句中解讀出落寞或者欣悅。
偶爾下幾盤棋,偶爾喝幾杯酒。偶爾剪一段春風寄給從前,偶爾約一場黃昏送別流年。
他們,讓世間所有的繁華都那樣蒼白。
不久以後,沈宛又給了納蘭一個驚喜,一個小生命在她腹內靜靜地生長著。納蘭無比興奮,而興奮之餘,又不免有些擔憂。八年前那場永別留下的傷痕依舊清晰,他很怕同樣的玩笑,會被命運開第二次。
可是這次,命運的玩笑開得更加離譜,更加不近人情。
三月十八日,這天是康熙帝的生日。康熙帝禦筆親書了一首賈至的《早朝》送給納蘭: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以“早朝”詩賜給納蘭,就表示他要離開侍衛的行列,轉做朝臣了。康熙帝是以此舉表示,他要對納蘭委以重任。納蘭文武雙全,做了九年的侍衛早已厭倦,他有幾分喜悅,但遠遠不及聽到沈宛懷有身孕時那樣歡欣鼓舞。若說納蘭對仕途沒有任何追求,那肯定也不對,他有一顆柔軟的心,自然想為天下做一些事情,但他一定不會沉迷於功名利祿。如果非要在名利與情感中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那才是他生命的青草園。否則,我們恐怕也看不到那些淒切悲涼的文字了!
不管怎麼樣,納蘭和沈宛都在這個溫暖的春天裏,恣肆地幸福著。他們的天空,似乎看不到一絲烏雲。隻有月亮,幾經圓缺,昭示著人間的聚散離合。
【謝幕的悲涼】
生命是一場櫻花雨。無論多麼絢爛,多麼醉人,總會在突然之間,如夢一般飄飛,然後落到地麵,消失在塵埃裏,靜靜歸結成一個輪回的離歌。
那個春天,對於納蘭和沈宛來說,是詩意的、清雅的、寧靜的。如果時光就停在那個春天,就鎖定在他們簡簡單單的幸福裏,多好!
可是,春天還是結束了,就像是那場飄飄灑灑的櫻花雨,一次狂歡以後,終要結局。納蘭和沈宛,依舊在他們的恬淡日子裏彈琴、填詞、談笑。一切像是做夢一樣,一幕一幕,平靜地拚湊著最後的幸福時光。
當春天的繁花落盡後,誰能猜到,夏天的簾幕上,掛著多少無名的淚水!誰能猜到,黃昏的琴聲裏,集結了多少未知的悲傷!
納蘭和顧貞觀、薑宸英、梁佩蘭等知心好友,歡聚花間草堂。他這一生,最重一個“情”字,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都是他不可缺少的給養,都能給他的性靈雲水一般的撫慰。此時雖然再無當年很多人一起聚首的盛況,有幾個好友一起飲酒賦詩,縱論天下,總是件開心的事。一杯酒,飲盡塵世悲愁;一闋詞,蕩開漫天雲雨。
若幹年後,顧貞觀一定還記得當天納蘭談笑風生的模樣,一定還記得他吟出的每一首詞。隻是,那時候他隻能在花間草堂或者江南懷念納蘭了。
納蘭病了,病得毫無因由。或許是上天嫉妒他那個春天的幸福,讓這場病降落在他身上。可是為何,這次的寒疾,來得那樣絕情!
沈宛在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納蘭,可是他的身體如冰一樣寒冷。明明是初夏,他的生命卻突然陷入到了嚴冬。
絲雨如塵雲著水,嫣香碎拾吳宮。百花冷暖避東風,酷憐嬌易散,燕子學偎紅。
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可能留蝶抱花叢,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
——《臨江仙》
一切的生命,無論長短總會在某個路口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已經是漫漫黃沙沒了人間。
納蘭想看看月亮,可是看不到,他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一些星辰在迷離地閃爍,那些精靈,納蘭曾經天真地和它們交談。可是現在,他聽不到星辰的對話了,他也沒有力氣摘下一顆星,掛在他和沈宛的窗前了。
當清晨的陽光照進屋裏,納蘭轉頭看到陽光中紛亂的塵埃。驀然間,他似乎頓悟了生命。不過是一粒塵埃,在人海漂蕩,無論飛得多高,總會落到某個靜寂的角落,永恒地沉睡。
華麗與平凡,煊赫與慘淡,又有何不同?
納蘭的病重了。窗口吹進一絲風,他感覺得到,卻無法把它揉成詞句了!他再也沒有力氣,寫那些讓人心痛的詞了!他所放心不下的,是沈宛。他還沒等到他們的孩子降生就要遠離人寰了!
納蘭真的離去了!這場病隻有七天,卻終結了一個悲情的生命!
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這一年,是公元1685年。
青草總會枯黃,花朵總會凋零。可是三十一歲的納蘭,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去了。他還沒到凋零的季節,卻提前遭遇了生命的嚴寒霜凍。不是他不堅強,是命運太冰冷。
太多的悲傷,給他的生命留下太多的傷痕,似乎每一次風起都能讓他的傷口開裂,滲出鮮血。他也曾在佛前求得片刻的安寧,也曾告訴自己淡看一切的悲歡離合,但是他做不到,他是納蘭容若,他的骨子裏流淌著感傷的血液。而偏偏那一遭的人世,又給了他那麼多悲傷、落寞的機會。他是人間惆悵客,他的惆悵,經常可以沒有緣由,他就在風中或者月下佇立著,思緒隨便一流轉,愁緒便從心中汩汩而出。似乎永遠多情,又似乎永遠踽踽獨行,在這世間,他隻是一縷魂,飄飄蕩蕩,離去時,卻留下滿世界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