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啟悟小說式的格局中,“二我差”最終會漸漸合龍、消失,因為人物漸漸成熟,在經驗上漸漸接近敘述者“我”。《月牙兒》的最後二分之一內容,當人物“我”已成為這個惡濁世界的一員後,“二我差”就幾乎看不見了。因為敘述者“我”的身份是仇恨冷酷世界,最後被關入監獄的暗娼。
除了年齡的成長外,二我差還發生在二者的其他品格變化之間(如果敘述者“清醒”地回憶的“我”當時愚笨的話)。阿來《塵埃落定》:“那個麥其家的仇人,曾在邊界上想對我下手的仇人又從牆角探出頭來,那一臉詭秘神情對我清醒腦子沒有一點好處。”“我”作為人物,是一名傻子,本該一無所知。然而作為敘述者,卻能辨別周圍的是是非非,因此敘述者能說此時仇人的神情是“詭秘”的。
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名著《追風箏的人》,敘述者26年後講小時候的故事,開始時兩個人格有鮮明的對比,漸漸二者合一,但是在關鍵時刻兩個人格依然顯現。小時候的“我”麵對壞人時的反應:我逃跑,因為我是懦夫。我害怕凶徒阿瑟夫,害怕挨打。26年後,麵對同一個人,更加危險的場景,主人公沒有退縮,因為“我”明白“我”必須成長了: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開始發笑,但我笑了。笑起來很痛,下巴、肋骨、喉嚨統統劇痛難忍。但我不停笑著。我笑得越痛快,他就越起勁地踢我、打我、抓我。
“什麼事這樣好笑?”阿瑟夫不斷咆哮,一拳拳擊出。他的口水濺上我的眼睛。索拉博尖叫起來。
“什麼事這樣好笑?”阿瑟夫怒不可遏。又一根肋骨斷裂,這次在左邊胸下。好笑的是,自1975年冬天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心安理得。我大笑,因為我知道,在我大腦深處某個隱蔽的角落,我甚至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事情。
一直在“期待”的是正在成長中的“我”,主人公在成長過程中對世界的種種磨難,看法發生了轉變,他在成長中“二我”漸漸彌合,主人公一步步走向成熟和勇敢,和敘述者“我”越發接近。
這並不是說敘述者“我”與人物“我”年齡差較大時,肯定會出現主體安排的困難。如果處理得好,“二我差”可以變成使敘述主體複雜化並且複調化的手段。《月牙兒》應當說是一個比較成功的例子:“媽媽的屋裏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躲避著我。他們的眼睛像狗似的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我在他們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這一段中,兩個主體相混,互相交流。“我在他們眼中是更解饞的”,是人物我“看出來”的,那時的“我”才是小學畢業的年齡;“在很短的期間……”卻是敘述者回憶的總結。兩個主體交流互相補充,使敘述富於動力,既不是敘述者我完全控製,使語言過於精明、老練,失去真切感,又不是人物我完全控製,使語言過於天真、稚嫩,失諸戲劇化,缺少內察的深度。
可以說,對“二我差”的掌握,是第一人稱回憶式小說成功與否的關鍵。由於許多作者對此並不自覺,我們看到少數成功,也看到一大堆失敗。
無論作何種處理,“二我差”問題總是第一人稱回憶式小說的內在矛盾?為了避開這個困難,某些小說有意把敘述時間與被敘述時間的間隔縮小。例如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把敘述時間安排在少年主人公結束冒險經曆之後不久,而不是在他長大之後若幹年。這樣,全文的戲謔性街頭少年的語言,就同時屬於兩個“我”,不會發生二我差。
要消除二我差的另一個辦法,是堅持說兩個人格之間(在某個具體問題上)始終一致,沒有差別。例如林白《一個人的戰爭》:“阿姨揚手一撥,蚊帳落下,床就是有屋頂有門的小屋子,誰也不會來。燈一黑,牆就變得厚厚的,誰都看不見了。放心地把自己變成水,把手變成魚。魚在滑動,鳥在飛,隻要不發出聲,腳步就不會來。這種做法一直延續下來,直到如今。在漫長的日子中,蚊帳是同謀,隻有蚊帳才能把人徹底隔開,才安全。”兒時的情感,與敘述者現在的感慨,因為在喜愛蚊帳這個具體問題上,人物“直到如今”變成敘述者了,都沒有變化。這樣就迫使兩個主體的話語權爭奪暫時休戰。
人物爭奪話語權的現象,在影視中也會出現。隻是因為媒介變了,“搶話”就變成了“搶鏡”,人物的主觀感覺可以搶過鏡頭。例如電影《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大觀園,小說中用劉姥姥視角寫的一段,就可以用得很具體。但是這就需要另一本書進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