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韓南在同文中又說,中國白話小說能夠達到幾分小說的理想境界,即“完全戲劇化,毫不摻雜作者的意見”,也就是說,完全消除敘述行為的痕跡。為什麼呢?因為白話小說:它已借評論式文字,無飾地公開了作者的活動,使得讀者反而常常忽視作者在表達式文字中所暗藏的其他意見。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奇怪的悖論,即越坦白地公開敘述行為,則讀者越可能忽略它,而取得現實幻想。再舉一個例,王蒙《在伊犁·淡灰色的眼珠》係列小說後記中說自己的方法:
一反舊例,在這幾篇小說中我著意追求的是一種非小說的紀實感,我有意避免那種職業的文學技巧。為此我不怕付出代價,故意不用過去一個時期我在寫作中最為得意,乃至不無炫耀地使用過的那些藝術手段。
王蒙的“職業的文學技巧”是什麼呢?是當時“技巧出色的作家”所用的直接自由式,是內心獨白,是消除敘述痕跡的種種辦法,歸根結底,是韓南所說“許多小說家夢寐以求的目標”即逼真性。而《在伊犁·淡灰色的眼珠》中,“我”作為作者自己的形象一直出現,隨時像寫日記一樣發表評論,因此小說讀起來非常像真實的回憶錄,或如作者所說的那樣成為“曆史的見證”。因此,完全暴露敘述行為,而且“炫耀”這種暴露,反而使文學敘述接近曆史敘述,而使逼真性幾乎變成現實性。
這的確是很奇怪的事,到底怎樣才能做到“自然化”,到底敘述行為的暴露或隱蔽與逼真性有什麼具體聯係?不少文論家在這問題上幹脆宣告投降。例如托多洛夫就認為逼真性實在不好捉摸,它的特征太奇怪:
(逼真性)隻有在對自身的否定中才能存在,隻在無它的時候才能有它。或者我們感受中它是如此,但實際上已並非如此了;或是我們的感受中它如此,但實際上還沒有變成如此。
他的意思是:一旦明白自己誤信了逼真性,逼真性就不再存在。逼真性實際上靠剝奪讀者的主體意識才能起作用。一部作品憑什麼能占領讀者意識使他解除警覺,甘心投降呢?
筆者個人的看法是:逼真性的契機實際上既在敘述樣式,更在於它與閱讀的模式的相契,既然敘述行為的痕跡不可能徹底鏟除,那麼逼真感就隻有靠讀者自願地忽視這些敘述痕跡,也就是說,忘記是在讀小說,從而與虛構世界取得認同。
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回到我的原話,隻有依靠讀者與作者之間共享文化程式:隻要讀者的閱讀程式使他自然忽略敘述符號的編製過程,那麼,敘述行為再明顯也不會阻止他與敘述世界認同。
反過來,如果由於規範的不相應,由於讀者閱讀程式中的解碼與敘述文本的編碼不相應,那麼,作品就喪失了逼真性,敘述文本的人造痕跡就暴露出來,而讀者就與作品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就是“反自然化”。
在口頭文學時代,“最好的作者並不是發明最優美故事的人,而是最善於掌握聽眾也在使用的那種信碼的人。”這種信碼的同一是口頭文學即時即刻充分交流的保證,是故事得以感動聽者的基礎。聽眾應當如癡如醉,完全認同,把逼真感當作現實性。保持距離在口頭敘述中是不受鼓勵的。
當敘述從口頭變成書麵後,這種編碼解碼規範合一的格局也長時期保持下來。在五四運動前的中國舊白話小說時代,在19世紀中葉前的歐洲,隱含作者與讀者的位置和態度都是相當固定,規範化的價值使整個敘述過程,使主體的各層次都保持一種使敘述信息暢通的姿態。
一直到19世紀末還有不少作家堅持合一規範的敘述傳達。特羅洛普在《巴徹斯特修道院》中說:“我們的信條是作者與讀者應當攜手並進,相互之間完全信任。”我們的不少文學概論著作,也在強調作家與讀者保持“共同語言”,這實際上是強調規範合一。
自19世紀中葉開始,歐洲不少作者開始覺察到在敘述作品中他們無法再強把讀者安於被動接受規範的地位,讀者也開始不安其位,對作品能主動地“中止懷疑”,與敘述世界認同。因此,新的流派興起,用各種手法來加強逼真性,其中最突出的當然是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流派的高數量級細節真實法,對敘述評論則適當減少卻依然保留,目的是使讀者在熟悉的經驗材料的大海中不自覺地與作者保持同一價值規範。左拉《小酒店》中在關鍵段落經常用這種方式。例如《小酒店》的女主人公惹爾維斯在上半部小說中事業上比較順利,成為一個小洗衣店主,以後日漸敗落最後潦倒而死。如何會命運轉折的呢?她在整理要洗的衣服時,丈夫顧波走進來要求白日行歡:
他們結結實實地大聲親嘴,在肮髒的衣服中,這就是他們生活緩慢的腐朽的第一次下落。
如此露骨的裁決,也可以在晚清小說中見到。就作品中反映社會現實情況的信息密度和數量級而言,晚清小說可以說達到了中國小說的最高峰。但是這些小說同時又保留了傳統白話小說的各種幹預評論程式和敘述者以說書人自居這樣一個半隱式超敘述格局。
細節真實與敘述幹預這兩者對於自然化而言,是背道而馳的,但實際上既要增加逼真性(以把現實幻象強加於讀者)又要讀者在價值規範上保持認同,這是唯一的辦法。從這一點上說,19世紀歐美現實主義,與晚清小說一樣,采用的是一種妥協敘述模式。尤其是梁啟超等人給晚清小說樹立了過高的社會功能要求,因此要求讀者認同過於迫切,卻又未能擺脫傳統敘述形態。在二十多年之中,中國小說實際上痛苦地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