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現在你們知道,你們母親已經講到,我們最後其實是靠靜子完成了春曉行動任務,這說來好像……怎麼說呢,有點不光彩是不?我們投入了那麼多精力,犧牲了那麼多人,最後竟是靠一個外人來完成任務的,好像我們沒有用場似的。不能這麼講,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尤其是搞地下工作,我們很多付出是得不到回報的,即使沒有任務,出一個叛徒,一幹人都要去死,去付出慘痛的代價。為什麼說我們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就是這個道理,付出、犧牲是我們的代號,而我們要做的事總是那麼難、那麼險,如果敵人不出錯,堵死所有漏洞,不露一點破綻,我們也許很難完成一項任務。就是說,我們提著腦袋在幹什麼?等敵人犯錯!隻要是人總會出錯的,你從小吃飯喝水,吃喝了幾十年還是難免要嗆著,要漏飯粒。我們的工作就是在等敵人出錯,或者給敵人製造錯誤。從當時情況看,我們已充分了解騰村的個性、喜好和作息規律,以及地下工廠的情況,即使沒有靜子,我們照樣可以完成任務。正如林嬰嬰在手稿中說的,我們已經做好兩手準備,我們準備豁出去了,以命賭命,不惜付出最大代價也要完成任務。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完成任務的,即使沒有靜子。
當然,最後由靜子幫我們完成任務,是有些偶然。其實,我們很多任務都是在偶然中完成的,但決不是無意的偶然,而是有意的偶然,是必然中的偶然。比如說靜子,如果我們不在她身上付出那麼多,不做她工作,她會去尋找暗道嗎?她去尋找暗道,說明已經是我們的同誌、戰友。我們能把一個鬼子的同胞發展成我們的同誌,你能說我們沒有用場嗎?沒有付出嗎?我們付出得太多了,靈和肉都付出了!
唉,我必須控製老年人東拉西扯的習慣,趕緊講講你母親最後的事情。是這樣的,完成春曉行動任務後,組織上安排我們小組的同誌絡續離開了南京,因為當時南京的局勢對我們很不利,王木天和周佛海勾結在一起打擊我們,對我們的安全造成很大威脅。最後,真正留下來的隻有我和你母親,還有小紅。你們舅舅,就是老A同誌,他是上海南京兩邊跑。要不是他還扮著你母親名義上的丈夫,我估計他也走了,他不時來南京是為了迎接你的出生。
林嬰嬰在日記中已經提到,靜子出事後,野夫滾蛋了,我也受到排擠,到手的局長被一個莫明其妙的人搶占了。此人原是警察局行偵大隊長,姓呂,曾在周佛海公館當過衛隊長,是個二杆子,待人處事很不講道理。他對保安局不了解,卻來了就想耍威風,包括對林嬰嬰。那時你在你母親肚子裏已經七個月,他居然給你母親出了一張很混賬的牌:把孩子處理掉提她當處長,否則他要另外調人來當處長。混蛋!太下作了!他其實是想把你母親拉攏過去,做他的鐵杆死黨。試想,如果誰願意用孩子來換取這個位置,以後自然會對他惟命是從。
可孩子怎麼能處理?不處理吧,整天在他眼前挺個大肚子晃,又怕他看不順眼,哪天又出什麼混賬主意。我和你們舅舅研究決定,索性讓你母親請產假,在家保胎,這樣他看不見,眼不見為淨,省得他瞎操心了。所以,你母親在生你前那段時間是比較輕鬆的,要不是有鬼子,作為馮八金的女兒,你母親在懷孕之初便會被養在家裏,被孩子父親及一堆傭人眾星捧月地嗬護著,悠閑和幸福像空氣一樣包圍著她,使她一輩子都對這段時光充滿甜蜜而溫暖的回憶。現在好了,最後兩個多月基本上是這樣,她天天守在家裏,很少出門做事。就在這期間,她開始寫日記,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據金深水老人說,林嬰嬰是在醫院生孩子時暴露身份的,孩子胎位不正,難產。巨大的疼痛消耗了她全部體力,她多次昏迷過去,醒來後又多次拚了命的發力,最後拚了整整一個通宵才把孩子生下來。可她的身份也因此暴露了,因為她在疼痛和掙紮中反複喊叫一個人名——阿寬!高寬!新來的保安局長原來是警察局行偵大隊長,當然知道高寬是什麼人,曾經滿大街通緝過他,大家都知道。那麼林嬰嬰為什麼要在生孩子時喊他?這個問題一點不高深,一般人都想得到。
林嬰嬰的身份就這樣被敵人懷疑!
然後,敵人去她水佐崗家裏一查,電台、密碼本、聯絡表都找出來了。就這樣,林嬰嬰和楊豐懋,還有小紅,都被逮捕歸案。最後,我聽到金深水老人在錄音機裏這樣說道——
幸虧,林嬰嬰去醫院時帶走了筆記本,否則筆記本落入敵人手裏,那樣我也完了。我跟林嬰嬰真是天生有緣,她總是在有意無意保護我,可惜我沒有保護好她啊,連她臨終托付我的日記本都沒有保護好,把那麼多頁的內容弄丟了。是的,是我弄丟的,我太粗心了!我前麵說過,女兒,那天我把你從監獄裏偷出來時天在下大雨,瓢潑大雨啊。剛才我也說了,如果沒有這場雨你也許就被悶死在了袋子裏,是雨水救了你。可我不知道,你母親沒跟我說,袋子裏還有一本筆記本,就墊在你的繈褓下,在袋子的最底部。那天我是開車去接你的,監獄在雨花台那邊,很遠的,必須開車。車子停在監獄裏,我把你從監獄裏拎出來後,擔心出門時或在路上遭衛兵檢查,我沒敢把你放在身邊,我把你放在車子後備箱裏。門衛其實沒有檢查,進雨花台城門時哨兵也沒有檢查。那天雨實在太大了,哨兵看我車牌是保安局的,懶得出來查。就這樣,我一路暢通無阻,直奔我表妹租住的地方。停了車,我打開後備箱,發現你一點動靜沒有,這時我才想起剛才忘了給你拉開拉鏈。我連忙拉開拉鏈,把你從袋子裏挖出來,發現你已經奄奄一息。我輕輕拍打你,你沒一點反應,急得我連忙衝進樓裏去找表妹。到了表妹屋裏,我們連忙搶救,打你巴掌,掐你人中,總算把你從生死線上搶回來。就是這麼一忙一亂,我根本忘了車上還有一隻袋子,後來回到家也沒想起來。直到第二天去上班,看到車才想起來,那時後備箱裏已經積了一層雨水。那時的車子哪像現在,密封好,滴水不進,再說那天的雨真大,整整下了一夜,後備箱裏全是漏進去的雨水。筆記本就是這麼被浸濕的,等我發現時不行了,後麵好多頁都濕透了,罪過,罪過啊……
磁帶噝噝地走著,仿佛是時間的腳步聲,不會停止。
老人家真的說了很多,最後我聽到老人好像抓住了顏醫生的手,這樣深情地說——
哦,女兒,我的女兒啊,請你不要怪我跟你說了這麼多,我是決計要跟你說這些的,我要把我所知道的有關你父母的事一點一滴的,都要盡量如數地交給你,讓你知道,請你記牢。我說女兒,你要好好地把這一切都記在心上,因為你是他們惟一的後人。我時常想,這世上除了你也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以懷念他們的人,他們的親人、朋友、戰友,很多已經在那場戰爭中犧牲,幸存下來的現在也該老死了,或者說正在死亡,就像我。
哦,女兒,我們的女兒,過去了那麼多年,我能說的也許還沒有丟掉的多,過去了那麼多年,我真的丟掉了很多記憶。我為什麼不早幾十年來跟你說這些,那就是我另外的故事了,你要感興趣的話以後我會跟你說的。作為一個在敵後幹了一輩子的老地下工作者,我現在這把年紀也許都無法說完我的故事了,因為太多,太多了……
2003年9—12月第一稿
2008年3—10月第二稿
2011年7月出版
2015年9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