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親,居然會醺醉於清淡嫋繞的茶香裏。他知道,父親和他一樣,從未到過那油菜花開的家鄉。回不去的家鄉,叫故鄉。
程鬆坡相信他父親至少是個好人,他和滿星疊的撣邦人一樣住鐵皮房子。房子裏找不出幾件像樣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書房裏的一張書桌,和床一樣是竹製的。
父親總是板著臉,嚴肅、一絲不苟,定期檢查他的功課,尤其是漢語。學校裏新來一位女漢語老師,從雲南過來的。程鬆坡知道雲南不是父親口中的“家鄉”,但有時候,它又好像是“家鄉”的一部分。
新來的漢語老師很漂亮,和撣邦本地女人不一樣。老師誇他的畫畫得好,程鬆坡很高興,因為父親很尊敬老師,如果新老師認為他畫得好,父親也許就不會再那麼反對。他畫撣邦的鐵皮屋、湄公河的漁船,還有漫山遍野的罌粟花。他問明老師,是否見過那種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麗的罌粟花,老師沒有回答,卻教他背了一闋詞,詞的作者是一位亡國之君,“家鄉”的亡國
之君。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父親見到他默下的這闋詞,良久不語,往後的黃昏裏,他似乎
曾聽見父親輕誦那闋詞: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那時父親的眼裏,仿佛有淚。再後來,漂亮的女老師不見了,同學神色詭秘地問他:你不
知道嗎?明老師是奸細,程將軍派人抓走了她,聽說要槍斃!
奸細,是敵人派來偷情報的人,是和叛徒一樣罪大惡極的人。程鬆坡想,一定是什麼人搞錯了,他去找父親,說你們抓錯人了,明老師是好人,怎麼會是奸細呢?
父親訝異地問:老師,什麼老師?“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的那位老師。父親聽說原委後答應親自調查。所有的禍端,由此開始。後山上有祖父的墓園,父親從不許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
向明老師開啟。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程鬆坡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就讓明老師被槍斃好了,槍斃她也不冤。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程鬆坡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情願永不學畫,情願日複一日枯燥乏味地訓練。至少,在緬甸政府軍攻入滿星疊的時候,他不用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放下武器,簽署投降書。按照投降協議,父親和他都要到緬甸首府仰光接受軟禁。
受降前的最後一晚,程鬆坡一直在流淚,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未來,等待父親的又是怎樣的未來。父親一反常態地微笑,聲音卻是哽咽的,他說:“鬆坡,這是我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從今往後,張副官才是你的父親。”
然後父親替他抹掉眼淚,用前所未有的溫和口氣,笑著說:“鬆坡,你是男子漢,怎麼能哭呢?”
張副官用自己的兒子替下他,趁緬甸守軍鬆懈之際,護送他逃出仰光。張副官死在國境線上,臨死前告訴他說,一路向北,一路向北,會有人來接你。
進入父親終其一生未能踏足的“故國”,程鬆坡卻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人。
湄公河的源頭就是在這個山河秀麗的國家,隻不過在這裏它不叫湄公河,它叫瀾滄江。
在湄公河的另一岸,陪伴他父親度過此後囹圄歲月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來接他的,是“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的明老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