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在那炮火紛飛即將結束的前夕,一個小男孩在東北蟲城的一戶窮苦人家出生了。他是幸運的,他將迎來黎明的曙光,他將擺脫給地主扛活的命運,他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未來。
父親每天雞一叫就起來,點著洋油燈,捆綁他的破烏拉。穿完之後,吹滅了燈,一個人出了門。我問媽媽:“爹起這麼早幹啥去,天還沒亮?”媽媽說:“揀糞去。糞是莊家的糧食。不上糞,莊稼就長不好。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我問媽媽:“啥叫莊稼一枝花呀?”媽媽㧐了我一把,“別刨根問底,長大你就明白了。快睡覺,天還沒亮!”
我不說話了,眯在媽媽的被窩裏。
奶奶在炕頭抽著長煙袋,半天,“吧唧”一口吐在地上。落地聲清脆響亮,接著是“咣咣咣”的煙袋鍋子磕炕沿聲,震耳根響。
我睡不著,在被窩裏鼓鼓秋秋。媽媽㧐了我一把,“睡不著眯著!”
那年我四歲,也能看出大人的好賴臉色和簡單心思。媽媽那是對奶奶不滿的無聲“抗議”。從我記事起,奶奶和父親總是雞一叫就醒,父親出門揀糞,奶奶就一袋接一袋的抽煙,一口一口地吐口水、磕煙袋鍋子,不管別人睡不睡。抽得滿屋煙氣缸缸烏煙瘴氣。我和母親在奶奶的幹擾下,把被拽過頭頂,往往要睡上一覺才能亮天。
天亮了。父親進了院。一同進院的還有一個和父親年齡差不多的男人。是父親的叔輩三哥——我叫他三大爺。母親父親和奶奶背地裏叫他“三慌子”。想必是他的外號。
“三哥,土改也有幾年了。你又買了幾畝地?三嫂雖然是後到的,可也為你生了兒子。你也要有個算計,別讓孩子長大走你的老路!”
三大爺知道父親的意思,麵有難色,“老疙瘩呀,不怕你笑話,還是那半晌地,一分沒多一分沒少。養活他們娘仨——餓不著!”
“三哥,餓不著不行,沒吃肥豬肉還沒看飛豬走嗎?”
三大爺不吱聲了。
父親繼續說:“這屯二棉褲放馬場那三畝荒地全讓我買來了,雖然有點堿巴拉,便宜!”
父親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這一年,父親又買了一匹棗紅馬。火炭似的!人見人誇。
父親嘴嚼著飯就下地。
這天,吃完午飯,父親拿起煙袋,一邊裝煙一邊對母親下達“命令”:“下午,你把瓜蔓攬攬,再把瓜尖掐掐。瓜秋後,把二棉褲的地錢還上。”
母親接到命令,大晌午就一個人下了地。她說:“慢雀先飛。”
父親抽完煙,磕了煙袋,牽出那批棗紅馬,抱起我,飛身上馬,出了院。我被濃濃的煙袋油子味環繞著。遠遠看見一個人影在移動。——那不正是母親嗎?不一會我們追上了母親,又迅速超過了母親。母親的每一步,都是先把棍子探出去,再把那唯一著地的腿跟了上來。那條又短又細的疼腿始終提溜著。像是多餘的,又不是多餘的。
看著母親被我們拉下,我樂的嘎嘎笑。母親攬瓜蔓掐瓜尖就是在地裏爬行,那條沒用的殘腿總是在後麵拖著,成為累贅。
母親說:“這都是你姥姥死的早,你姥爺沒正事,沒有把心思全用在孩子的毛病上!”母親‘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八歲那年,我從櫃蓋往下一跳,就覺得大腿根‘嘎吱’一聲,疼得我一動不敢動。那時,我媽——你姥姥早死了,我爹像沒頭的蒼蠅一天東一頭西一頭亂串。把我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寄養在我奶奶家。奶奶家還有個猴子老叔正在念書。老叔雖然是個男生,卻擦煙粉雪花膏。我那時也想擦,被老叔發現,把我打的狼哇哭。奶奶手裏忙著活,嘴上不停地勸架:‘老兒子,別打你侄女。她沒個媽夠可憐的了,你咋還欺負她?’老叔立馬回道:‘那她禍害我雪花膏!’奶奶說,‘她禍害你雪花膏你也不該打她呀!’老叔不吱聲了,奶奶也停止了磨叨。”
奶奶還是心疼孫女,但在孫女兒和老兒子麵前也隻是說說而已,別無他法。
母親的胯骨紅腫得不敢著地,姥爺背著母親去燒鍋店看了兩次。沒有太大起色,總算不疼了。走起路來一點一點的。母親的奶奶告訴母親,“要試探著讓那條疼腿著地——疼也要試探,不的,時間一長,那條疼腿就短了。就真的變成瘸子了。”小孩子哪有那樣的決心和毅力?咋不疼就咋幹!那時,日本占領了東三省,成立了滿洲國。姥爺常被抓去勞工。母親的腿從此更是無人問津。
姥爺從煤礦勞工回來,急著給母親找婆家。他自己要遠走他鄉謀生。
父親比母親大一旬還多,長得又黑又大。母親沒有相中。姥爺眼珠子一立:“有人要就不錯了,還挑人家呢,沒看看自個兒!”
母親的眼睛濕潤了。“有人要就不錯了!”在那個年頭,這是實話。好腿好腳的女人都要靠男人養活,何況一個殘疾女人!但是,這句話出自自己父親的嘴裏,對女兒不僅沒有安慰,而且造成了莫大的傷害!也給母親婚後的生活框定了基調。
母親就這樣的嫁給了父親。
母親說:“我嫁給你爹就是找個吃飯的地方,你爹娶我也隻是為了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我們倆是各取所需,誰也不吃虧,誰也沒占便宜。”母親歎了口氣,又說:“本以為結婚後,有了自己的家,日子會好過些。其實,隻不過是從屎窩挪到了尿窩,從糠囤挪到了癟子囤!”
母親在烈日下一挪一擦地掐著瓜尖攬著瓜蔓。我跑過去學著母親掐瓜尖,母親忙阻止說:“大兒子,你還小不會幹,瓜蛋才坐胎兒,手要是碰到瓜蛋就化了——就沒有瓜了。”我很聽話,站起身看著母親掐。
“大兒子,快上樹墩兒涼快涼快!腦袋都曬冒汗了。”
我站在樹蔭下無聊的看著蔫頭巴腦的野花、無的亂飛的蝴蝶,百無聊賴。
一陣涼風突然襲來,西北天堆起了烏雲。轉眼間下起了瓢潑大雨,對麵不見人。父親抱起我飛身上馬,混入人群。泥土路上人喊馬嘶雜成一片。我探出頭去尋找母親,可哪裏看的見母親?很快被雨打回來了,重新陷入到父親的煙袋油子味和汗泥味的包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