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雨來得急去的快,很快雨過天晴露出了太陽。母親拄著棍子進了屋。泥土路上不知母親摔了多少跟頭,衣服褲子滿是泥。我一頭撲進媽媽濕漉漉的懷裏,看著三歲的妹妹顯示母親稀罕我的自豪。妹妹在奶奶懷裏不哭也不鬧,更不和我爭懷。
“堵河啦!褲襠河冒漾啦!”是老歪歪的聲音。
父親拿起廣鍬直奔褲襠河。河水杆兒杆兒見長,西北拐彎處衝開一個大口子。河水像脫韁的野馬,洶湧地灌向莊稼地。大家你一鍬我一鍬,土還沒落地就被河水衝走。杯水車薪,人們無可奈何隻好放棄。轉向保護村屯。在村西頭築起了一米高的土壩。村西的萬畝良田頓時變成一片汪洋。低窪處的苞米隻露出了個蓼。
“我就知道今年要白幹,清明刮走墳上土,莊家佬白受苦!”
“別馬後炮了,你那麼會算今年還種地幹啥?”
“不跟你說,說了也不明白——對牛彈琴!”
白家的二畝地瓜全漂洋了,一分錢沒賣!
八月末九月初,水退了。泡子裏的水被挽留了下來。成了那些沒有和洪水同步退卻的魚蝦的棲息之地。大孩子齊國強賴國安整天在袍子裏抓魚摸蝦。造得渾身泥頭拐杖,玩得不亦樂乎!莊稼人瞅著滿地橫躺豎臥的莊稼不住的唉聲歎氣,看著身敗名裂的苞米更是揪心的痛。絕望的長歎一聲:“不怪說,指兒不養老,指地不打糧!”
五姑父來了。他問父親:“聽二疤拉說,你地不夠種,我河頭那三畝你種吧!是賣是租隨你的便!租——這兒個,買就這兒個價!不貴吧?有了你就給我,沒有,三年可以,五年也行。”五姑父伸出了一個指頭和兩個指頭。父親說,“親兄弟明算賬,我也不少給你,就這兒個價!”
交易成功了。
五姑父走後,母親說:“像今年澇的顆粒無收,你擱啥還人家?再說,好年天收又能收多少?還不是為人家白幹!弄不好,米沒要來還把口袋搭上!”父親不愛聽,眼睛一畸扭,“老娘們家家懂啥?莊稼不得年年種,今年不收盼來年。現在看是白給人家種,還完饑荒不都是咱們的了?李大毛愣咋發起來的,不就是這樣一點點的發起來的嗎?”奶奶補充說:“過日子就像小燕壘窩一樣一口口壘,積少成多。不能總想一口吃成個胖子!”顯然,奶奶和父親達成了一致。母親雖然不讚成也隻能眯著。
在奶奶和父親的思想指導下,白家又步入了省吃儉用口積肚攢的小燕壘窩的日子。白家的土地除了土改分得的二畝外其餘的全是從嘴裏奪下來的。常年的一口小米飯,有時土豆熬酸菜,有時幹脆一盤鹹菜疙瘩。這幾年又遇上了災年,苞米麵大餅子都吃不上。幹脆苞米麵糊糊高粱米粥。大人都咽不下,何況是個孩子?正值苦春頭子,一口幹巴眼子飯,不用說孩子,就是大人一看就夠性,一點食欲也沒有。母親冒著挨呲的風險,厚著臉皮向奶奶提出了請示:“媽,把雞蛋給你大孫子煮一個唄?人家西院大奎胖的小臉溜圓,咱家的孩子瘦的肋條一根是一根。”奶奶的臉立刻拉下來了,瞅也不瞅一眼的說:“那雞蛋才攢不到五十,今天吃一個明天吃一個,得猴年馬月能攢到一百?鹹鹽還買不買了?不當家不知糧米貴!和西院大奎比,小孩子生下來就有瘦有胖,西頭的大吃喝口涼水都胖。再說,你以為給他吃上就胖啊?俗話說,‘越呆越懶越吃越饞!’吃奸饞了,養成了挑食的習慣,沒有雞蛋他幹脆不吃了,不但瘦出肋條還不瘦出皮包骨?”
“媽!不吃就不吃唄,還說得那麼狠實——瘦成皮包骨,那可是你大孫子啊!”
母親不忍心看著孩子吃不下飯,她發現西院老杜家房簷底下提溜一把幹巴蔥。兩家院子中間隔著一段矮牆。牆下是去年秋天抹牆剩下的土堆。母親借助土堆趴在牆頭上,用棍子撥拉那蔥捆,剛剛夠著那蔥捆又溜了回去。母親撥了三回都未成功。恰在這時,大奎的媽媽走出門來。母親羞愧地低下了頭。
“老舅母,是不是想夠棵蔥給孩子吃?”
杜家小媳婦很明事理,心眼又好使,早看出母親的心思。主動上前搭話,緩解尷尬。母親隻好實話實說。小媳婦又尖又靈,“可不是咋地,大人還好說孩子哪能吃下一口幹巴眼子飯?我家大奎他爹在城裏住地方沒缺著嘴,一樣般頂般的孩子可比你家小子胖多了。也不怪大娘舍不得雞蛋,大娘一輩子寡婦舍業的領著一幫孩子,苦日子過慣了、過怕了。舍不吃舍不喝............”
小媳婦瞪著窗台,摘下那捆幹把蔥,遞給母親。
“老杜哇,一顆就夠,留著給大奎吃吧!”
“老舅母,你都拿著,夠孩子吃一個苦春頭子了。等下來土豆就好了。大奎他不缺吃的,他爸十天八天回來一趟,會給他買些吃的,啥也不缺!”
每當吃飯的時候,母親就扒一棵,撕成細批兒,蘸上大醤,一口小米飯一口大蔥,樂得我顛著小屁股。
我家雖窮,規矩卻不少。父親是一家之主,奶奶是幫著做主的人。她總覺得父親是她的兒子,一切自然該聽她的。母親在這個家中隻有服從的份兒。父親每天從地裏幹活回來,都要先看看奶奶的臉。奶奶若是臉朝窗外不說話,父親便會問向母親:“媽又咋地了?”
此時,無論母親說出知道或者不知道,父親都會把他那小簸箕大小的手抽向母親。將瘦小的母親扇坐在柴堆裏。母親受了委屈,邊哭邊說:“媽咋地我哪知道?也沒人著她惹她!”
奶奶早已雲開霧散,一掃臉上陰霾,和父親坐在炕上嘮嗑。
母親一個人被扔在柴堆裏哭泣,無人理睬。我從炕上下了地來到母親身旁,“媽!別哭。我長大不養他老!”
晚上,父親對母親說:“我不打你,老太太能開晴嗎?”接著,又把話題轉向了我,“來不來這麼大點就這樣,長大還能養我老嗎!”
第二天,我偷偷地㧐搭母親,“媽,你昨晚咋還跟他說話?忘了他打你啦!真沒記性!”
母親笑了,“兒子,咱還指著他養活咱們呢!沒有他,誰給咱們掙飯吃?咱倆就得餓死!和餓死比,媽挨點打罵算什麼?再說,你爹打媽多數是給你奶奶看的。你奶奶一輩子孤兒寡母地過來的,他把你爹看成是她這輩子的指望。就是看他聽不聽她的話。他要是不聽她的話,她會傷心的。這一輩子,三十多歲守寡,守出個不孝之子,她會活不下去的。你奶奶今年六十多歲,眼看七十了。再活能活幾年?就如了她的願吧!媽挨幾下打又算得了什麼!再說,你爹她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是因為家裏窮,說不上媳婦,才娶了媽,再分有一分能幹,家裏像點樣,也不會娶媽。好人家誰會娶一個瘸腿吧唧的媳婦?換個說法,媽要不是腿瘸,不能幹活,也不會嫁給你爹!啥也別說了,都是這條壞腿造成的。再往深了追,都怨你姥爺沒正事,沒及時地給媽看好這條腿!人一輩子要是沒個好身體,這一輩子就算白活!兒子,你要快快長大,你長大了,媽就享福了!”我聽著母親的話,沒記住多少,也隻是明白個大七大八。那就是父親沒有相中母親,母親也沒有看上父親。既然兩個人互相都沒有相中,那還結婚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