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啟十三年,正月初一。
沈書禾裹緊了身上的毛裘披風,京城遠郊的冬天,竟比明台山冷上幾倍不止。
天色陰鬱黯淡,本應繁華的集鎮上被積雪覆蓋,零星的紅底金字的福字被風撕成碎片,村莊內戶戶緊閉大門,無一點新年之意。
沈書禾詫異,過往十餘年她雖身在道觀,卻也知曉山外京城年節時熱鬧景象。她心下疑惑,繼而快步走向通往京城的路。
遠處忽聞激烈哭喊聲,兩個麵黃肌瘦的小孩被放在雪地上,亂蓬蓬的頭發枯黃,兩位婦人穿著襤褸佝僂著身形,其中略胖的婦人眼露黃光,惡狠狠盯著瘦婦人身側哭鬧不止的小孩。
她舔舔唇,嘶啞的聲音宛若惡鬼,“我的孩子已交給你,你的孩子我便帶走,家中已數日無食……”
說罷,一把抱走小孩便飛快離開。
原地的瘦婦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沈書禾摸出幾塊碎銀,輕歎一聲便遞給了瘦婦人,“去追吧,雪天路滑,她還未走遠。”
“年後帶好你的孩子,去京城吧。雖為亂世,倒也有安身之地。”
瘦婦人接過錢,拜跪在地發出悲鳴之聲。
沈書禾早已走遠,天地間白茫茫,她的鬥篷上也落了雪。
此前她還詫異師父明知她要回富可敵國的丞相府,卻還是堅持塞給她幾塊碎銀。
歲大饑,逢亂世,易子而食。
與此同時,京城公主府。
長公主裴榮月是當今皇帝的嫡姐,此刻正翻看著府裏過去一年的開銷賬本。
她與已故崢嶸將軍的兒子,世子裴青川,承襲父母威嚴華美的貴氣容貌,此刻卻一臉心虛。
“母親,新年第一日,何必浪費在賬本這種小事上……兒子行事謹慎周全,必無差池。”
“嗬,”裴榮月冷笑一聲,不怒自威,“必無差池?那你說自去年入冬以來,府裏憑空消耗的兩千兩白銀去了哪裏?你又拿去接濟災民了?”
“許是我拿去吃酒玩樂了。”
“裴青川!”裴榮月重重一拍案牘。
裴青川收斂嬉笑,端正姿勢定定地看向她,“母親,亂世饑荒,權貴若不能做些什麼,豈非是如草木一般不近人情?”
裴榮月望著眼前英姿俊朗身形頎長的兒子,歎了口氣,半晌無言。
“有些事並非如你所想一般簡單……你皇帝舅父求仙問道不問政事,前朝後宮沆瀣一氣奸佞橫行,青川,並非是我不近人情,自你父親戰死,這公主府宛若一道牢籠,將你我母子圍困於此,若非還有些錢財傍身,你我處境……”
“母親年少隨皇祖父講經論史,與朝臣共議政事,智慧權謀不亞於他裴榮昱!他業已成昏君,母親何不培養勢力,取而代之!”少年態度剛硬正氣凜然。
“青川!”裴榮月眼角劃過淚痕,“如此大逆不道之話你斷不可再提,也罷,也罷,那些災民……好生食粥布徳吧。”
裴青川冷笑一聲,轉身便要離開。
裴榮月叫住他,“正月初四左相府嫡女歸家宴席,你記得上門送上賀禮。”
裴青川不屑,並未停留。
他知道,沈長德的女兒自幼被送入道觀,想來如今回到京城,也是來施展妖術的吧。
少年如此想著,忿忿不平,桃花眼裏純黑的瞳仁倒映出天地雪白之景,似亂世中的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