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 / 3)

大哥錢勇帶著一團兵於昨日抵達廈門。大哥所部原駐防上海,日前全師奉命移防閩南,大哥是副師長兼團長,率本團打前站乘輪船先到廈門,臨時駐紮於市郊鄉下。他記起今天是舊曆四月二十,特地趕回家來。聽說學生遊行,軍警如臨大敵,他有意帶了些大兵,開著軍車回家,擺開架勢製造動靜,不為農錦還鄉,

是想驅鬼——一隊大兵無疑具有相當威懾力是以讓人有所顧忌。沒想到未進家門,大兵就派上了用場。

小巷中這座木屋有兩層,卻很局促,樓下是廳堂、廚房和偏房,樓上有幾間臥室,狹窄陡峻的木階梯緊挨牆邊,從樓下斜架到二樓梯口,樓下後部廚房有一個後門通向後院,後院堆有一井。木屋裏彌漫著一股香火睞,從前廳靠牆的供桌二飄出來,那兒有一隻香爐,香爐上插著成束燃盡的香。

家門一關,大哥厲聲發問:“你們都幹些啥丫?”

母親也開口:“誰是‘土共’?”

大姐替大家回答,說全家都是好人,沒有“十共”,母親被為什麼便衣抓著不放?

大姐說時局混亂,軍警、特務都在抓人,不免經常搞錯,他們警備司令部也常搞錯。

“早跟你們說過,千萬不要去沾這種事!”母親著急。

澳妹傻嗬嗬摻和:“土共’怎麼了?青麵獠牙,共產共妻?”

母親大聲:“知道就好!”

澳妹問:“人哥,真的共妻嗎?”

大哥生氣:“胡說什麼!”

大姐也訓斥澳妹:“好好讀你的書,別跟大人嚼舌頭。”

老三阿康在一旁打趣:“今天全家團聚,隨大哥一起‘剿共’去。”

大哥瞪眼睛:“老三這話有‘土共’味。”

阿康堅決否認,他不是“土典”,便衣搞錯‘了大哥不要懷疑。

大姐製止:“別吵,不早了。”

今天這個日子比較特別,除了學生遊行,還有錢家做節。學生遊行不是每年都有,錢家做節卻是一年一度:舊曆四月_十於別人家不太有意義,隻有錢家人把它當個日子,其中原岡很模糊,錢家兒女從小都知道這一天家中做節,母親會想辦法給大家弄一桌好吃的召喚家人團聚,有如除夕。每到這一天,母親都要從櫃子下取出香爐擺上供桌,從早到晚燒香,吃飯前還依例燒紙錢,用一個|搪瓷麵盆,把紙錢放在盆裏,置十廳中燒化。閩南人家多迷信神鬼,到處有廟,遍地神明,初-一五燒香拜佛,大節小節諸靈保佑。母親跟別人家不同,一年中隻有幾個日子要做功課,四月二十是其中之一?燒香燒紙通常是祭奠亡靈,在死者忌日進行,錢家有誰死於四月二十?為什麼要拿這一大燒紙?兒女們都猜這個忌日與父親相關,母親卻含糊其辭,從不明說。母親自有母親的理由,久而久之,

一家大小都習慣了,知道這一天是讓全家聚一聚吃一吃,讓母親燒·爐香化一盆紙的日子,如此而已,無須多問其他。

今天這個日子尤為特別,離家多年的老大老三兩個兒子不約而同相繼門來他們趕在今天叫家,無疑是想讓母親高興,不料老三歸來引發了一場巷口風波,

一家人·起曆險,還好老大也為同一個日子趕同家中,恰巧把風波強行壓下

傍晚時分一桌菜做好,大姐澳妹招呼大家上桌。大姐拉出塞在木櫃底下的舊臉盆,讓母親燒紙,隨後把櫃麵上的雜物整理一下。櫃麵一角丟著一個挎包,是大姐從司令部帶同家的挎包,它一路不離大姐肩膀,隻在遭遇便農,眼看要出麻煩之際,放大姐偷偷轉掛到自家澳妹的肩上。

人姐對著挎包向老三錢世康使了個眼色,老三點頭表示明白。

他們看著母親燒完紙,端著一盆紙灰去了後院。該儀式曆來由母親自己操辦,

從不讓兒女插手:。待母親走出廳堂,大哥錢勇忽然發話。

“包裏有什麼?”他問。

大哥眼光銳利,居然注意到大姐剛才使的眼色。

大姐笑:“大哥比我們司令管得還寬。”

“別打岔。什麼東西?”

老三也笑:“大哥還是不看為好。”

“給我。”

大哥不由分說,抓過挎包,打開。挎包裏並無生仁糕,卻有一個小木盒子。

打開小木盒,裏邊墊著棉絮,棉絮中包著一隻玻璃管,是一隻真空管。

為什麼這個挎包讓大姐那般用心?原因在這裏:真空管亦稱電子管,是無線電通訊的美鍵零件,此刻屬於軍事物資,受到嚴格管製。剛才在巷子口,大姐實不應帶著這個物件踏進險地,從安全考慮,應當不管不顧,掉頭離開,三十六計走為上,哪怕眼睜睜看著自家老三落在便衣手裏。大姐沒有躲開,反而鋌而走險湊上前去,飛蛾撲火一般,實是以命相搏,如果她的警備司令部軍官身份未起作用,

這個挎包以及包裏的真空管落到便衣手裏,大姐難逃羅網,是以送掉性命。

現在她還是暴露了,在自家大哥眼前。

“這是什麼?”大哥追問。

老三笑了一聲,出麵解釋,說明這不是什麼玻璃管子,是錢。眼下這種東西盡由軍方掌握,外頭有人用得著,卻很難拿到,所以很值錢。

“騙我?”

門口突然傳來叩門聲,衛兵在門外大聲叫喚:“報告長官!”

“幹什麼?”

“客人求見。”

大姐眼疾手快,把桌上的小盒子重新塞回挎包,母親聽到敲聲,急忙從後院回到廳囀。大哥安慰她:“阿姆放心,沒事,,”

他喝令把人帶進來。

求見者進門,家人個個吃驚:竟是剛才那個便衣頭頭和他的矮胖手下:

這個人執著,本地土話稱之為“死綿”,巷了口沒有得手,被大兵下了武器驅走,隻過一兩個鍾頭,居然轉身打門闖到家裏來。與剛才的殺氣騰騰不一樣,

此人上門時變得客髻氣氣他拱手,稱剛才急於公務,有所冒犯,過後一打聽,

心裏很不安,淆多多包涵。他聽說今天是個特別口子,這裏一家人團聚,因而不顧冒昧,登門致歉。同時道喜,表達一點心意,今後大家好見麵。

他們帶來了一瓶酒做禮物,是美國威士忌。

大哥問:“你們什麼人?”

矮胖子介紹說,中年便衣頭頭名叫柯予炎,是保密局特派員。矮胖子本人叫劉樹木,帶省政府調查室一個行動小組聽柯特派員調遣。

“特務啊。”大哥說,“不打不相識。”

柯子炎笑笑:“其實有些淵源。”

他聲稱與大哥確實隻是初見,與大姐卻不是。巷子口忽然相遇,覺得麵熟,

後來才想起來,當年在漳州見過。他記得看過錢參謀演戲,當時她還是師範學校學坐。

“吳先生可好?”他問。

“你認識?”大姐問。

“是故人。怎麼沒見他?”

大姐說:“他在台灣。”

“我也從台灣過來。”

“特派員過海抓人?”

柯子炎不作解釋。

他提到的吳先生叫吳春河,是大姐的丈夫。吳舂河在台南一所中學教書,大姐和他有一個兒子,三歲多了,從小隨大姐住在廈門,前些時候送去惠安洛陽大姐的婆家。

柯子炎坐在椅子上東張西望,看廳牆上的鏡框,鏡框沒什麼特別,翟邊就是十來張家人舊照片,多已泛白,鏡框蒙著灰塵,都是陳年舊物。鏡框邊有一張眷牛圖,也就是本地年畫,年畫不是新物亦屬陳年老舊物品。

大姐問:“柯先生找什麼?”

柯子炎說:“這裏總該有幾方印章吧?”

沒有誰回答他,屋子裏一片寂靜。柯子炎自己作答,稱他讀過若幹錢先生手刻之印,覺得功力不凡,很喜歡。今天意外來到錢先生家,情不自禁想找·找,

也許可以在這裏哪一張字畫上見著。

“令尊夫人好吧?”他問。

大姐說:“柯先生不知道今天給誰做忌?”

柯子炎笑笑:“錢參謀自己恐怕也未必相信。”

“柯先生像是知道些什麼?”

“世上隱姓埋名、改名換姓者很多。”

母親忽然張口罵人:“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