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不得不服,說這個臭小子不打死,遲早是黨國禍害,跟他老爸一個樣,
但是那一次他們沒把他打死,因為小孩畢竟是小孩,嘴巴硬知情少,往死裏打終究也打不出個屁。大哥被放出來時已經走不動路,被人用擔架抬出看守所,他在擔架上居然還嘴硬,一邊呻吟一邊不住罵娘:“幹你姆黑裳仔!”
三年後,我四歲那年,大哥離開了廈門。家無父親,大哥本應堅守崗位,承擔起父親留下的職責,讓母親有一個幫手,讓我們弟妹有一個依靠體驗所謂“長兄如父”是怎麼說的,但是他自行離家出走。時為1932年大哥十七歲,在我家附近自行車鋪當徒工,學修車。這一年春天閩南很不平靜,因為“鬧紅”,本地人稱“紅軍反”,即紅軍造反。時有大批紅軍部隊出閩西而下,聲勢浩大,攻占漳州等大片區域,據說接著將進攻廈門。當局調兵遣將緊張應對,英國軍艦駛入廈門灣,聲稱保護鼓浪嶼租界,有錢人則四散而逃以避風險。
大哥悄悄離家之阿跟母親透了點風聲,說師傅讓他出島辦貨,時問可能會長
一點,母親不要牽掛。他給母親留了四塊大洋,說是補貼家用,讓弟妹讀書。母親非常吃驚,因為大哥當時還是徒工,不到有工資可拿的時候後來母親總是心裏不安,認為大哥是為了幫她養家,拿了人家的錢,不得不偷偷溜走。師傅不是讓他出島辦貨嗎?也許是讓他辦貨的款?他看到家中艱難就把它留下母親總是從小處著眼,注重相關細節。她不明白大哥出走實為大事。
大哥跑到漳州去傲什麼?他在那裏參加紅軍
日後大哥私下裏自詡為“老共”,當過紅匪,殺過白狗,說的盡為實情。大哥提起這段往事時還會牽扯父親:“就是因為他。”這般歸咎於父親似乎有失公允,
他跑到漳州投紅軍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其時我們的父親早已不知去向。但是大哥堅持把這筆賬算到父親頭上,因為父親讓他早早介入他們的秘密活動有意無意把他帶上了一條路,讓他小小年紀慘遭橫禍,差點死於警察鞭下“黑裳仔”
預言大哥如父親一樣,遲早是黨國禍害有了這麼些故事和仇恨,大哥不投紅軍還去幹啥?
紅軍占領漳州一個來月,而後撤回閩兩,,撤退前抽調一批骨幹,把幾個地方遊擊隊合編為一支部隊,豳在閩南打遊擊,大哥被編在這支部隊裏一紅軍大部隊走後,這支小隊伍遭數倍之敵圍剿,接連幾場惡仗,傷亡慘重,隊伍幾近毀滅,
卻又頑強重起,始終沒給打散,峰持數年。直到中央紅軍撤出閩西贛南,長征去了陝北,這支部隊還在自己一塊地方遊擊,苫鬥不休,
大哥走遍了閩南山地,經曆了所在部隊幾乎所有犬的戰事,從戰士一直當到副連長。戰鬥中他曾幾次負傷,最嚴重的一次幾乎喪命:突圍中一顆迫擊炮彈在他身後爆炸,他的脊背被炸花了,一塊彈片從左後背打迸胸部,卡在一根肋骨上,
肋骨斷了,隻差一點就傷及心髒。受傷後他渾身是血,人事不省,隻剩-一口氣,
幾個戰士抬著他跑,躲避追兵,跑著跑著他醒過來了,頭腦冷靜,言辭堅決,命令戰上把他放下,不要再抬著跑,因為根本跑不動,白軍追上來大家都死,即使跑得脫,隻怕沒到安全地方,他已經給顛死了,他讓戰士把他放進路邊山溝一個土坑,拿點枯枝樹葉丟在身上,讓他們趕緊先跑。危急中沒有更好的辦法,戰士隻能聽從,給他留了一匣子彈,匆匆離開,準備待敵軍撤走後再來接應:分手時幾個戰士都掉廠淚,覺得回過身要做的恐怕隻是為大哥挖坑埋屍了。
這幾個戰士撤離中遭遇伏擊,全部被打死於山下。敵軍還放火燒山山間能動善跑的山麂野兔被燒死無數,如大哥這樣的重傷員,哪還可能逃脫,卻不料他居然沒死。第二天上午,有好心山民經過那條山溝,聽到有人呻吟,發現血肉模糊躺在溝裏的大哥,把他背下山送至附近一個鄉村醫生家裏。十醫生一看傷情,
知道是給炮炸的,肯定是共產黨遊擊隊的人。他沒吭聲,用普通的剪刀和鉗子為傷員取出彈片,拿青草藥敷遍全身。兩天後大哥醒來,才知道自己一腳踏進鬼門關,
居然又抽身轉回了人間。
他承認自己可能得益於父親,父親當年曾被人暗殺於漳州,誰都認為他已經死了,他卻奇跡般死而複生。父親的求生意識和生命力超乎常人,兒子看來不差。
這次負傷讓大哥遇到了一個女人。
閩南鄉村有一種竹編用具,名叫畚箕二該用具前部敝門,後有背捎,兩側編有耳朵,多用來裝運土石、垃圾和豬牛糞,可用雙手提畚箕耳朵搬東西,也可以在畚箕上串繩子,用扁擔挑。火哥遇到的女入姓朱,叫畚箕,與這種農家用具同名,是鄉村土醫生家的女兒。土醫生有兩兒一女,兩個兒子一聾一瘸,都不成才,
女兒是父親主要幫手,上山采草,洗鍋煎藥,一直跟在父親身邊,碰上需要接骨正骨的病號,也是她幫著壓頭按腳,給父親當下手。土醫生給大哥治傷時她在一旁忙碌,把剪刀、鉗子放在炭火上消毒,按緊傷員的身子讓父親鉗彈片。等大哥清醒過來,給他喂飯喂藥也是她,她比大哥小兩歲,這年剛滿十九。
她偷偷問大哥:“你是紅軍?”
“你怕嗎?”
她不怕。當醫生誰都治不管紅的白的,治得好積一分德,治不好隻能怪命。
大哥不願待在土醫生家中,讓他們設法送他走。白軍還在這一帶“清剿”,
來來去去,一旦聽到風聲,進村搜查,他活不成,連累醫生一家也脫不了幹係:
朱畚箕問:“你想死啊?”
大哥傷成那樣,能往哪裏送?紅的跑得不見影子,難道送到白的那裏去?朱畚箕年紀不大,卻有主意,她跟父親商量,讓自己的聾子弟弟幫忙,用一架竹椅把大哥抬走,於半夜無人之際悄悄送到村子後山藏起來。後山是村人祖宗的墓地,
山坡上有一些老基塌了,墓洞裏空空蕩蕩,可以藏得下人,是以擋風避雨。大哥在山地打遊擊,什麼樣的宿營營地都住過,鑽墓洞卻是頭一回
說來也險,人哥藏進後山慕洞的第二天,一支保安隊進駐村子,封山進剿,
朱畚箕家住了一個班的士兵。保安隊在村裏一共駐紮五天,在天裏,朱畚箕每天都找個機會悄悄出門,到後山給人哥換藥,送吃送喝。她告訴大哥自己挺害怕,
白軍把村裏人看得很緊,她出‘就像做賊似的,感覺好多眼睛盯著她。
大哥怕不安全,交代她不要再來了,
“你怎麼辦?”她問。
“你不要管。”
第二天她又悄悄到了後山。她在家裏坐立不安,總覺得墓洞裏的人傷門在化膿,肚子餓扁了,人快不行了。咬咬牙還是冒險偷偷跑來。
有天送飯時,住在家裏的一個兵起了疑心,在後邊尾隨。朱畚箕在後山纂地裏兜圈子,把大兵轉迷糊了,這才鑽進人哥躲藏的墓洞。大哥一看她滿臉驚嚇,
心知不好,兩個人擠在狹窄的墓洞裏,大氣都小敢出,一聲不吭,靜悄悄一商坐到天黑。聽聽四下裏沒有動靜,除了烏鴉叫,鬼都不出聲,朱畚箕這才起身,偷偷回家。
次日一早保安隊突然開拔,離開了村了,
朱畚箕跑到後山,對犬哥說:“昨天真把我嚇死了。”
她跟大哥非親非故,本可小必多管但是心裏實在放不下。從大哥血淋淋抬進家門那天,她就非常不忍。她父親眼神不好,大哥背上的彈片還是她從骨頭縫裏硬拽出來的,她看到大哥大汗淋漓,陷於昏迷,知道他一定疼死了,但是小叫·一聲。她沒見過這麼硬的漢子,沒見過傷成這樣的人還能活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