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說:“不是我命大,是我碰上你了。”
他告訴朱備箕,如果命不該死,活下來了,他要娶她。他倆心驚膽戰躲在墓洞裏,隻怕被外頭的大兵發現那時候,他聽到她的心在怦怦跳,他忽然認定了。
她笑:“我願意嗎?”
“你願意。”
“你拿什麼娶我?這個死人洞?”
大哥給抬進他們家時,滿頭滿身是傷,隻有兩隻腳光溜溜不帶血跡。大哥的腳板大,腳皮厚,赤裸裸露著十個腳指頭,讓她一下子記住了:閩南鄉下人勞作水田,加上貧窮,農人很少穿鞋,來來去之都打赤腳,有如山間猴子。紅軍遊擊隊看來也差不多,弄雙草鞋穿都難。
大哥說總有一天他們不必再打赤腳,也小必在墓洞裏躲藏,他們會取得勝利,
那時候他們會有鞋子、房子,有地,有牛,什麼都會有,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
他們受傷犧牲就是為了這個:
大哥在墓洞裏藏了近一個月,身體稍微恢複就離開,重返紅軍遊擊隊:他讓朱畚箕等著,他一定會回來娶她。
1936年底西安事變爆發其後國共兩黨開始談判,停止內戰,一致抗日,隔年初夏,由於無法與上級取得聯係,大哥那支遊擊隊的領導與圍剿他們的國民黨部隊談判,達成停火協議,遊擊隊先就地改編為抗日義勇軍,待聯絡到上級後爵定去向。幾天後七七事變爆發,全麵抗戰開始。大哥他們奉當局之命穿上人家提供的軍裝,離開遊擊區來到山下一座縣城集中,駐紮於城中大廟裏。次日清晨部隊到大操場集合,號稱點名發餉,卻不料被預先埋伏好的國民黨部隊團團圍困。
大操場周邊十幾挺機槍虎視眈眈,殺氣騰騰,由於寡不敵眾力量懸殊,打起來將全軍覆沒,遊擊隊領導命令大家不要抵抗,等候上級交涉解決,全隊被人家繳械,
這個事件轟動一時,大哥的命運為之改變。
事件當天,大哥他們兩手空空被押回大廟。當晚部分遊擊隊員在連排幹部帶領下,利用對方看管的疏漏和地形、天氣之便分批徒手逃離。大哥帶著幾個人趁夜潛出大廟,跑到縣城邊,脫離了險境,但是他沒有繼續逃走,他安排帶出來的戰士先行上山尋找隊伍,自己掉頭,大步流星返回縣城。
大哥再入險地,因為朱畚箕陷在縣城裏。
大哥曾發話要娶朱畚箕,但是傷愈歸隊後一直遠遁內山與敵軍周旋,無從相見。紅軍遊擊隊與宿敵停戰,下山前往縣城之前,集結於遊擊區邊緣,離朱家所在村莊不遠。當時大哥連隊有個戰士夜行軍中一腳踏空掉下山澗,摔斷了手骨。
遊擊隊條件很差,缺醫少藥,傷者沒能得到有效救治,傷情越發嚴重。大哥為之焦慮,借部隊駐紮之便,帶著人跑到朱畚箕家,上門拜見救命恩人,也為受傷戰士求醫。不湊巧朱畚箕的父親自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他問了情況後說:“這個事畚箕可以。”
朱畚箕跟著大哥到了遊擊隊駐地,為傷者看了病,開了藥。當晚她留在遊擊隊駐地照料傷員,次日遊擊隊出發前往縣城,她也跟著走,去縣城為父親抓藥,
到縣城後跟遊擊隊機關幾個女幹部住在縣城另一地點。次日清晨遊擊隊集中大操場時被包圍繳械,大哥在現場沒見到她,怕她遭逢意外,放心不下,不惜再返險境。
還沒找到朱畚箕,大哥就撞到對方巡邏隊,被五花大綁關進了牢房。
審訊中大哥臭罵對方說遊擊隊受騙遭遇包圍,沒有拚死抵抗,不是怕死是因為大敵當前,日寇威逼,不該再打內戰。這些遊擊隊員都是槍林彈雨中出來的,
國難當頭,打日本最用得上,不應當受到迫害。
審訊者追問大哥是否打算霞新“上山為匪”?大哥說如果想跑他早就在山上廠,輪不到讓他們來審問他。
“為什麼跑回來?誰要你回來?什麼任務?”
大哥說是老天爺派他回來,任務是當凶犯,候審聽判。
大哥被關了一個月,而後與沒能逃脫的戰友一起被編人一個“補充營”,押送泉州一帶,在嚴密監視下修工事,做苦工。大哥在遊擊隊裏是副連長,在“補充營”也被他們指定為副連長,因為這批前遊擊隊員不好管,大哥才指揮得動。
在此期問,經上級與當局抗議、交涉,遊擊隊被繳槍支終被送還,閩南遊擊隊集結縞人新四軍,離開福建前往安徽。從大廟逃脫回到遊擊隊的人員大都進入新四軍北上抗日去了,大哥這一批沒有逃脫的人卻被封鎖消息,始終扣在“補充營”,
陰錯陽差留在國民黨部隊裏。
大哥回山找到了朱畚箕。
遊擊隊被圍那天,朱畚箕沒到大操場集中,她去縣城的藥鋪抓藥,在那裏聽說遊擊隊出了事情。她在縣城躲了兩天,滿耳朵都是遊擊隊員被殺被關的消息,
卻沒有大哥的音信,無奈獨自回山。回家後她哪裏都不去,一心等著大哥,認定大哥不會死,一定會來找她,沒想到真的等到了。
大哥說:“我娶你,說到做到。”
朱畚箕成了我們的火嫂。
大哥十七歲離家出走當紅軍,五六年時間音訊全無,突然間穿著軍官製服從天上落下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我們一家人的驚訝可想而知。母親見到大哥、時罵不絕口,一句一個“打槍的”,也就是“挨槍子的”“該殺的”那個意思。大哥流了淚,要母親諒其不孝,母親泣不成聲。
這年我滿十歲,已經懂事。我知道母親罵歸罵,心疼歸心疼,她哪裏舍得讓自己的大兒子去讓人斃掉。這個大兒子其實很有孝,離家時少不更事,歸來居然出息了,帶回了一個女子。雖說是個“畚箕”,出自鄉下,畢竟不花一分聘禮,
死心塌地跟著大哥進門當兒媳來了。母親細看兒媳暗自高興,因為身子有些顯形,
看來已經懷孕。大哥是我們錢家長子,負有為錢家傳宗接代的首要責任,離家幾年生死未卜,讓母親不敢多想,不料一朝歸來,女人有了,連後人也有了。
所以母親先是悲極而泣,繼而是喜極而泣。
我們家其他人沒像母親那般衝動。二哥海寧已經夭折,三哥還是毛頭小子,
大哥大嫂於他都是陌牛人。大姐當時情緒惡劣,因為她被母親一把大鎖改變了命運,失去遠走高飛的機會,不知今後何往,大哥身上的軍官製服讓她感覺刺眼。
“大哥怎麼穿這個!”她說。
話裏有潛台詞,她知道大哥原是紅軍遊擊隊的,跟白軍血戰多年,眼下居然把敵人的軍服穿到自己的身上大姐本是要去投奔新四軍的,所以才這麼問。
大哥回答說:“現在一樣,他們也穿。”
他是說國共合作,共產黨掌握的式裝力龜改編為八路軍和新四軍,兩支部隊都屬國民革命軍,因此是一樣的。
大姐堅持:“那不一樣。”
當時我不懂這些事,我最小,大哥對我有如陌生人,但是我很興奮,我依稀記得大哥離家時的樣子,他變成另一個樣子回來,還帶回一個大嫂,讓我感覺奇妙。
大哥在廈門住了十幾天時間,那段時間裏他很有大哥模樣,不時帶我和三哥出去玩,回家前必定領我們到巷子口的小吃店,吃一碗雜碎肉湯,那種湯味道太好了。可能是要表示補償,他跟我們聊了很多事情,包括父親讓他抱著我站在家門口望風,讓他捏我胳膊那些事,我發覺他提起父親時很矛盾,有時像是很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