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三哥的所謂“修行”充滿好奇,因為十分古怪。我們家閣樓在二樓屋頂下邊,那其實就是個小隔層,最高處不過一米多點,加上堆滿雜物到處塵土,
空問非常狹小,三哥那樣的高個子,上去隻能坐著,行動必須窩腰,那有多舒服呢?閣樓不安固定樓梯,上下都要通過活動梯子,我們家有一架長竹梯,供閣樓使用。竹梯比較長占地方,家中位置小,擺不下,平時不用,我們會從二樓走廊把竹梯伸出窗子,把它橫掛在木屋窗外,那窗子下安有兒根鐵鉤子,供我們懸掛木梯。母親有一回閑扯,說那幾個鐵鉤子是死鬼在的時候釘的,僅從這幾個鐵鉤子看我們的父親實相當聰明靈巧,知道如何拓展有限的生存空間。由於閣樓隻堆放家中雜物,平時不太有用,長梯一向閑置,到了三哥“修行”才被頻繁使用。我注意到三哥每一次從閣樓下來,都會把梯子搬走,掛回窗子外邊。我們家梯長窗小,搬動梯子挺費勁,蘭哥卻一絲小苟,一定要搬開掛好,然後才去吃飯幹活。待完事回來,再開窗取梯,架好廠上閣樓繼續“修行”。他本來不必動那梯子,讓它在閣樓樓板靠一靠又不礙事,他自己不是還要再上去嗎?如此頻繁搬動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想在他離開的這點時間裏,讓別的人順著梯子悄悄耙到那邊去。
我斷定閣樓上有秘密。
有一天三哥義上閣樓“修行”,我看著那架長梯,心裏不禁發癢。仔細傾聽,
閣樓上靜悄悄的什麼聲響都沒有,心裏越發癢得難受。後來實在忍不住,情小自禁就爬上那架長梯。我的個子小,分量輕,加上非常小心,梯子在我腳下輕輕晃動,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響動很小,沒有驚動二哥,直到我把腦袋探上樓板,
他還渾然小覺。
其實他沒幹什麼,就是坐在一堆雜物裏看書。他的身邊堆著破板凳、裝滿破隻物品的肥皂箱、舊鞋子,還有一架壞搖籃。閣樓斜前方有一麵天窗,天窗的光照到閣樓前部,三哥在樓板鋪一張油紙,捧著一本書坐在上邊,就著天窗的光線,
看得出神。
我很失望,喊了他一句:“喂。”
他抬頭看我一眼:“臭澳妹。”
“臭三哥。”
“下去吧,小心點。”他說。
我很聽話,當即爬下竹梯。
事後我問他,閣樓上“修行”好玩嗎?哪裏不能看書,躲在肥皂箱壞搖籃邊,
書上的字就會跳舞了嗎?他笑,說我還小,不懂,長大了才知道。
我不服氣:“現在我都知道。”
“你知道錢以來嗎?”他問我。
我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這其實是我們父親的名字。
“阿姆罵他死鬼,”我說。
他告訴我其實錢以來不是死鬼,是亂黨,共產黨。共產黨共產共婁是瞎說,
他們信仰一種主義,要創造一個理想社會。
三哥還知道父親本來叫“乙未”,寫來寫去慢慢變成了“以未”。兩個叫法瀆音一樣,字不同而巳,父親自己常用“乙未”,別人則大多把他寫成“以未”,可能因為“以”這個字用的地方比較多,大家習慣,就以為是這個了。
三哥很少跟我提及父親,他忌諱父親,似乎比母親更甚,這與他的生母有關。
三哥的生母是台灣新竹人,三哥從懂事起就與牛母生活於鄉‘生母在他們家附近一所教會醫院當護理,一向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來往。生母告訴三哥,父親在他出世前死於惡性傳染病三哥一直深信不疑。二哥八歲那年上了小學,有一大放學回家,發現家中一地狼藉,櫥倒箱翻,東西丟得到處都是,生母卻不見了。
三哥大驚,跑到外邊查找喊叫這才看到她倒在後院一棵樹邊,渾身是血,已經死了。警察趕來現場查驗,判定是遭劫被殺,案子卻始終未破。牛母死後二哥成了孤兒,生活無著,被迫退學,在鄉間流浪乞討。有一個陌生人找到他,把他帶到台北,送卜肝往廈門的漁船,那時三哥才從陌生人嘴裏知道自己的父親叫錢以未,人還活著,關在口奉人的監獄裏,父親於獄中交代把他送回廈門。
因為這些往事,每當母親罵起死鬼,三哥也在心裏跟著罵,對父親滿懷怨假。
天底下有這樣當父親的嗎?丟下兩邊妻兒不管,自己滿世界亂跑,這裏被抓那裏坐牢,連累家人備受屈辱煎熬,這算什麼父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
“現在看這個錢以未也不容易。飽受磨難,矢誌不改,他靠什麼呢?”二哥}兌。
我連父親長什麼樣都記不得,我哪裏知道他靠什麼。
“他是使徒。”三哥說,“碰上了算咱們,瘴該。”
三哥直呼父親的名字,像是提起一個不相幹的人,他的話還是那麼輕描淡寫,
略帶譏謔。我問三哥什麼是“使徒”?他讓我去教堂看看。世界上有一種人特別虔誠,他們有信仰,為了信仰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去。
初中畢業後不久,二哥離開廈門,公然出走。我們錢家幾個孩子離家的方式各自有別,三哥的方式最為獨特。
那天下午他沒出門,也不到閣樓上“修行”,隻在房間裏忙他的。傍晚時分母親進廚房刷鍋,準備給家人做飯,他忽然跑到廚房,問母親晚上-有什麼好吃的。
母親告訴他有魚,還有幾樣新鮮蔬菜:他讓母親別忙了去廳裏坐一坐,晚飯交給他。以前都是母親燒菜給大家吃,今天讓他來試試。
“你還會做菜?”
他說他平時很留意母親燒菜,自己暗中學過在陳先生家也試過。
當晚我們吃他炒的菜,居然很好吃,母親、大姐和我同聲誇獎。吳春河那大也在,他跟三哥開玩笑,說以後阿康不愁找事做,可以去開個小飯館,招攬食客養家糊口。
三哥也開玩笑:“以後阿姆跟我住吧,我天天做飯炒菜,讓阿姆享口福。”
母親感覺有異:“阿康怎麼說起這個?”
三哥忽然離開餐桌,跪在地上給母親磕了個頭。
母親果住了。
三哥跟幾個朋友商量,準備最近結伴離開廈門,去廣東潮州。他知道母親不會放心他離家遠去,很難向母親開口,但是無論如何他得明說,不能不告而別,
那樣的話母親肯定非常傷心。
“出去做什麼!”母親驚問。
他們打算做點小生意,一位朋友在那邊有熟人,可以幫助落腳。
“你才多大啊!”
他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見過一一些事情,知道了不少人間的道理。
大姐勸:“在廈門也可以做事,不必跑那麼遠。”
他要離開。他被日本人抓去關過兩天,他的恩師陳先生被打成一團血肉,死於非命。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與鬼子不共戴大。
母親說:“我不放你走,”
三哥說自己也作常不願意離開母親,不想讓母親為他擔驚受怕。他小小年紀從台灣過海投奔母親,這麼多年裏,母親對他比對誰都好費盡艱辛把他拉扯成人,這份恩情他永世不忘。今天他給母親磕頭,想告訴母親他一定會報答養育之恩,
時候一到他一定回來陪伴母親,給母親燒飯炒菜,說話講笑,努力盡孝,讓母親得享晚年;,
“現在阿姆不要管我丫。”他說。
母親的眼淚嘩啦落下來。
我傻傻地問一句:“三哥去做什麼生意?”
他問答,能做什麼做什麼,開小飯館也行。
幾天後他離開廈門,什麼也沒帶,悄悄走了,沒再跟我們告別。母親一直到最後都沒有鬆口,不願他離家,但是母親也沒像幾年前對付大姐一樣把他鎖在家裏。三哥畢竟不同於大姐,他是男子漢,他要想走,任誰也鎖不住。
大姐不相信二哥是去做生意開飯館,認為他肯定另有計劃,隻是不願意告訴我們。她和吳春河在我們家翻箱倒櫃查找究竟,終於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