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稍微有兩塊腦細胞的人,都會認為侯景在胡攪蠻纏。孰料,如此荒謬絕倫的“要求”,竟然獲梁廷同意,梁武帝下詔調蕭確和趙威入城,授蕭確為廣州刺史,趙威為盱眙太守。為了確保蕭確別再“招惹”侯景,梁武帝又派吏部尚書張綰親自出城入營召蕭確入朝。
“(蕭)確累啟固辭,不入,上(武帝)不許。”
沒辦法,蕭確先讓趙威入城,自己想趁機南奔荊州投蕭繹。邵陵王蕭倫一直與侯景打仗,此時卻把二兒子蕭確召入帳中,“泣勸”他入朝麵君。當時,催促蕭確入朝的台使都在蕭倫營帳內,蕭確懇切地對來人說:“侯景講和而不撤長圍,其意自明。現召我入城,何益於事!”台使堅稱:“敕旨如此,不能拒絕!”蕭確仍舊搖頭。
蕭倫也怒,對身邊的譙州刺史趙伯超說:“你替我殺了這小子,台使可持其首級複命!”
常逃將軍趙伯超此時來了精神,抽出刀來衝蕭確公子直比劃。蕭確怕激怒父王,更怕內鬥傷和氣,隻能流淚入城。
可憐蕭老爺子,堂堂五十年太平天子,台城之圍,“上廚蔬茹皆絕”,邵陵王蕭倫趁台使外出召蕭確之機,為老頭兒捎去幾百個雞蛋,“上(武帝)手自料簡,歔欷哽咽”。此情此景,令人心酸。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正是梁武帝父子的柔仁“好心”,使得侯景能從容把東府糧米皆運入石頭城。同時,聞知心懷鬼胎的湘東王蕭繹又在西峽口屯兵不進,王偉便勸侯景立刻背盟進兵。蕭正德想做“真皇帝”,也攛掇侯景:“大功垂就,豈可棄去!”侯景哈哈大笑,兩人和他想得完全一樣。
為了有理有利有節,侯景進攻前,王偉又為他寫檄文,除述梁武帝“十失”,一一數罪,最後,又為梁武帝一生的統治“定性”:
陛下崇飾虛誕,惡聞實錄,以妖怪為嘉禎,以天譴為無咎。敷衍六藝,排擯前儒,王莽之法也。以鐵為貨,輕重無常,公孫之製也(公孫述據蜀亂民)。爛羊鐫印,朝章鄙雜,更始、趙倫之化也(東漢更始的濫授官職以及趙王司馬倫的濫賞)……修建浮圖,厚度糜費,使四民饑餓,笮融(漢獻帝時佞佛事)、姚興之代也……政以賄成,諸閹豪盛,眾僧殷實……皇太子珠玉是好,酒色是耽……湘東(蕭繹)群下貪縱;南康(蕭會理)、定襄(蕭祇)之屬,皆如沐猴而冠耳。親為孫侄,位則藩屏,臣(侯景自稱)至百日,誰肯勤王!今日之舉,複奚罪乎!……
洋洋長文,文采華章,把蕭衍家事國政罵得一無是處,且字字中的,大致無虛。
梁武帝覽文,“且慚且怒”。於是,梁廷在太極殿前又舉行告天儀式,責侯景違盟,“舉烽鼓噪”。此時還搞這一套,屁用不管。閉城時,台城中本有居民十多萬,戰士兩萬多,至此,“死者十八九,乘城者不滿四千人,率略羸喘。橫屍滿路,不可瘞埋,爛汁滿溝”。到了這些步,“而眾心猶望外援”,仍抱最後一絲希望,幻想四周勤王軍隊可以進攻侯景。
其實,城內軍民堅守如此,有必死之心。如果勤王諸部四處攻擊,給侯景來個“反包圍”,裏應外合,賊軍必敗無疑。但是,“(大都督)柳仲禮唯聚妓妾,置酒作樂,諸將日往請戰,仲禮不許”。
安南侯蕭駿勸邵陵王蕭倫:“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若萬一不虞,殿下何顏自立於世?今宜分軍為三道,出賊不意攻之,可以成功。”蕭倫不從。這位爺是蕭衍第六子,對父皇還算忠心耿耿,就是無勇斷之謀。
柳仲禮之父柳津在朝內為官,登上城樓,大叫道:“汝君汝父臨大難,你不能竭力,百世之後,謂汝為何物?”柳仲禮假裝聽不見。
蕭老爺子找來氣哼哼的柳老頭,向其問計,柳津回言:“陛下有邵陵(蕭倫),臣有仲禮,不忠不孝,怎可平賊?”
南康王蕭會理與羊鴉仁、趙伯超進軍於東府城北,相約夜間渡河突擊侯景。不知何故,羊鴉仁一軍至曉未至,侯景發覺梁軍異動,主動派宋子仙出擊。梁軍剛立陣,趙伯超又依往常一樣,未戰先逃(寒山大敗、玄武湖大敗均因此人先遁而導致軍潰),蕭會理單軍不支,大敗,被殺及摔入河中淹死的梁軍有五千多人。侯景命賊軍把死亡梁軍的腦袋全部割下,堆在城下以恐嚇台城內守軍。
三月中旬,侯景見時機成熟,便掘開玄武湖水灌城,又命軍士百道攻城,晝夜不息。屯守太陽門的主將是邵陵王世子蕭堅。此人不像其弟蕭確那樣英銳,“善草隸,性頗庸短”,是個書法愛好者,沒什麼統軍管理能力。擔任守門如此要務,這哥們天天賭博飲酒、玩樂一點兒也不耽誤,“吏士有功,未嚐申理,疫癘所加,亦不存恤”,士卒皆怨恨。關鍵時刻關鍵地點,蕭堅的兩個書吏夜間於城西北樓用繩子吊侯景賊兵入城,上城先把蕭堅剁成數段。
正在城中的永安侯蕭確眼見哥哥的腦袋被賊兵從城頭上拋擲而下,一腔仇恨,引兵力鬥。最終,寡不敵眾,賊兵大開城門,越湧越多。蕭確不敵,跑回內宮,直入爺爺蕭衍寢宮,喘著氣報告:“城已陷沒”。
“上(武帝)安臥不動,曰‘猶可一戰乎?’(蕭)確曰:‘不可’。上歎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恨!’”
蕭衍最後兩句話,多年來一直被認為是黴運帝王最終的瀟灑雄豪之語,其實,自我得之失之,確實不必遺恨,但江東千萬百姓的性命,皆隨一家一姓的衰亡而遭屠滅,其恨不可謂不大。
蕭衍還算鎮定,對蕭確說:“你快跑吧,告訴你父親,勿以二宮為念(指自己和太子蕭綱)。”蕭確含淚而出。
很快,王偉奉侯景之命先至文德殿“奉謁”梁武帝,稱侯景“領眾入朝,驚動聖躬,今詣闕待罪”。
“侯景何在?可以召來一見。”蕭衍帝王風度確實不減。
於是,侯景入見武帝於太極東堂,“以甲士五百人自衛”。侯景於殿下稽顙施禮,典儀官引其坐於三公官榻,距武帝禦座很近。
梁武帝神色不變,問:“卿在軍中日久,很辛苦吧!”
“(侯)景不敢仰視,汗流滿麵”。畢竟這賊頭是北魏邊陲一偷雞摸狗出身的鎮兵,確實沒見過真天子和大場麵。
梁武帝又問侯景籍貫以及他家屬何在,侯景皆因惶恐而不能回答。最後,梁武帝問:“你初渡長江時有多少人?”
侯景聞言,仰頭自答:“千人。”
“圍台城時有多少人?”武帝問。
“十萬。”
“現在有多少人?”
“率土之內,莫非己有!”至此,侯景忽然意識到自己才是建康的真正主人,高聲悖辭,抗言梁武帝。
“上(武帝)俯首不言”。老爺子頓時氣索,千愁萬恨,湧上心頭。
見完武帝,侯景又入見太子蕭綱。“太子亦無懼容”。侯景亦下拜。太子和他談話,這位大賊人仍然犯了自卑病,俯首吃吃,不能答言。
出得宮來,侯景對左右親信埋怨自己不爭氣:“我常年跨馬對陣,矢刃交下,意氣安緩,從不驚恐。今見蕭公(武帝),使人自怖,豈非真是天威難犯!我以後再也不見他了。”
於是,侯景派人撤盡武帝和太子的侍衛,縱兵大掠,把皇宮搶個精空。矯詔大赦,自封為大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
布置完畢,侯景派太子之子石城公蕭大款出城以武帝名義下詔遣散建康城外諸路援軍。
柳仲禮召集諸位宗室、大將商議。邵陵王蕭倫表示:“今日之事,由將軍您作主。”
柳仲禮“孰視無睹”,死豬不怕開水燙,一點兒表示也沒有。
裴之高、王僧辯進言:“將軍擁眾百萬,致使宮闕淪沒,正當悉力決戰,何所多言!”
“(柳)仲禮竟無一言”。
於是,諸軍解散。蕭倫、蕭大連、蕭方、蕭嗣、蕭侯退等宗室皆各領人還鎮或奔亡,柳仲禮、羊鴉仁、王僧辯、趙伯超“並開營降,軍士莫不歎憤”。
但按理講,這些人是向梁武帝“開營降”,因為侯景還沒有弑帝篡位。
為此,後來在北周為官的梁臣庾信十分激憤:“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羽用江東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荑斬伐,如草木焉!……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
柳仲禮等人入台城,先拜侯景,才去見老皇帝。蕭衍灰心,也不搭理這些人。柳津見到柳仲禮,慟哭大罵:“汝非吾子,何勞相見!”
侯景留柳仲禮之弟柳敬禮、羊鴉仁於內,遣柳仲禮歸司州,王僧辯歸竟陵(王僧辯未留親屬為人質,得以出建康,大概還是因為侯景認為他是“北人”的緣故。王僧辯的父親王神念,是北魏降梁的鮮卑人,原姓烏丸,而侯景又是鮮卑化的羯人,說不定兩人見麵還整幾句鮮卑語嘮磕,故而能使王僧辯“瀟灑”出建康。侯景沒想到,日後讓他滅亡的,主要是這個“北人”老鄉。)
武帝父子都在自己手裏,自然挾天子以令諸侯,侯景遊刃有餘,處理“得當”。同時,他又下令盡焚台城內屍體,許多人饑餓困病半死,侯景賊軍也把他們活活扔入火中燒掉。
梁武帝此時作為皇宮內一個囚徒,心甚不平。臨老臨敗,蕭衍暴倔脾氣忽然上來,多次拒絕在侯景對內外官員的任用書上用璽畫押。侯景惱怒,逐漸斷絕武帝的飲食。
公元549年陰曆五月丙辰,老皇帝躺在淨居殿,多病口苦,想喝口蜜水,無人答應。淒惶之下,連叫兩聲“嗬嗬”,崩殂,時年八十六。“嗬嗬”之聲,後人有不少解釋,有的講是武帝作衝殺之聲,有的講是武帝作憤恨呐喊,有的講是武帝臨終冷笑,筆者覺得,老爺子臨死兩聲叫喚沒有多大意思,就是想吃口甜東西,不能滿足,哀歎叫喚而已。後世史官,對梁武帝個人的品格秉性評價甚高:
高祖生知淳孝。年六歲,獻皇太後崩,水漿不入口三日,哭泣哀苦,有過成人,內外親黨,鹹加敬異。……加以文思欽明,能事畢究,少而篤學,洞達儒玄。雖萬機多務,猶卷不輟手,燃燭側光,常至戌夜。造《製旨孝經義》、《周易講疏》及《六十四卦》、《二係》、《文言》、《序卦》等義,……凡二百餘卷,並正先儒之迷,開古聖之旨。王侯朝臣皆奉表質疑,高祖皆為解釋。修飾國學,增廣生員,立五館,置《五經》博士。……兼篤信正法,尤長釋典,製《涅盤》、《大品》、《淨名》、《三慧》諸經義記,複數百卷。聽覽餘閑,即於重雲殿及同泰寺講說,名僧碩學,四部聽眾,常萬餘人。又造《通史》,躬製讚序,凡六百卷。天情睿敏,下筆成章,千賦百詩,直疏便就,皆文質彬彬,超邁今古。詔銘讚誄,箴頌箋奏,爰初在田,洎登寶曆,凡諸文集,又百二十卷。六藝備閑,棋登逸品,陰陽緯侯,卜筮占決,並悉稱善。又撰《金策》三十卷。草隸尺牘,騎射弓馬,莫不奇妙。勤於政務,孜孜不怠。每至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燭看事,執筆觸寒,手為皴裂。糾奸擿伏,洞盡物情,常哀矜涕泣,然後可奏。日止一食,膳無鮮腴,惟豆羹糲食而已。庶事繁擁,日儻移中,便嗽口以過。身衣布衣,木綿阜帳,一冠三載,一被二年。常克儉於身,凡皆此類。五十外便斷房室。後宮職司,貴妃以下,六宮褘褕三翟之外,皆衣不曳地,傍無錦綺。不飲酒,不聽音聲,非宗廟祭祀、大會饗宴及諸法事,未嚐作樂。性方正,雖居小殿暗室,恒理衣冠,小坐押要,盛夏暑月,未嚐褰袒。不正容止,不與人相見,雖覿內豎小臣,亦如遇大賓也。曆觀古昔帝王人君,恭儉莊敬,藝能博學,罕或有焉。
但是,身為帝王,自己一個人做“苦行僧”是沒有用的,統治集團整個都靡爛腐化,尤其是武帝中晚年,寵任奸人,佞佛勞民,賞罰無章,最終使億民塗炭,社稷成灰,可悲可歎!
對於統治王朝來講,自魏晉之後,如果皇帝及士大夫崇信沉溺老莊、佛教、法家任何一教,對於其統治肯定會造成巨大的危害。“不相濟則禍猶淺,而相沿則禍必烈”。如果文人士大夫成日清談老莊,肯定日益消沉蕩誌;皇帝醉心於佞佛求福,會慢慢使社會財力消耗巨大;最後,下層小吏以殘酷之法,行申韓刻剝之術,又一定會造成民匱兵疲。特別有意思的是,縱觀石虎、姚興、蕭衍以來的中國曆史,以佛、老妄誕虛理為“上層建築”者,必會以申韓刻剝嚴刑為“基礎建設”,不幸的是,梁武帝首當其衝,成了中國曆史上正朔帝王亡於佛、老虛妄的第一個反麵教材。
武帝死後近一個月,侯景才允許發喪。太子蕭綱繼“皇帝”位,是為梁朝簡文帝。“侯景出屯朝堂,分兵守衛。”
先前密迎侯景的臨賀王蕭正德本來和侯景約定,台城攻破後他親自率兵入宮殺掉叔叔蕭衍和堂弟蕭綱。現在,侯景食言,一入城就廢自己為大司馬;武帝死後,侯景又立蕭綱為帝。氣急敗壞之下,他就派人送密信給鄱陽王蕭範,讓他帶兵入城。信使出城不久,就被侯景軍士捕得。至此,侯景才想起這個“廢物”,立即派人用繩子勒死了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侯景愛惜勇將,入城之後,常讓永安侯蕭確跟從於自己左右四處巡逛。蕭倫秘密使人招兒子趁機逃出建康,蕭確回報說:“侯景輕佻,殺之一夫之力耳。我欲手刃此賊,未得其便,望父王勿以我為念。”數日後,侯景率眾人去鍾山遊獵為樂,蕭確引弓假裝要射鳥,忽然掉轉箭頭對準侯大賊頭。估計是國恨家仇一湧而上,美少年引弓用力過度,竟然拉斷弓弦,矢落於地。侯景從人發覺,爭前擊殺,蕭確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