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尚淫麗 寄情文酒(2 / 3)

陳後主酒醒後,對左右親信說:“我後悔召毛喜入殿。他肯定沒病,假裝摔倒,全為阻我歡宴!此人負氣,不為我所用,我準備把他交給鄱陽王兄弟(指文帝諸子,鄱陽王陳伯山之兄陳伯茂以及陳廢帝都是毛喜出主意被陳宣帝殺掉),讓他們報仇算了。這樣做好不好?”司馬申等人附和,但中書通事舍人傅NFDAE不同意:“不能這樣做!如果把毛喜交給鄱陽王兄弟殺掉,先皇地下有靈會怎麼想!”陳後主一聽也覺有理,就把毛喜廢置不用,外派到一個小地方當官。可見,陳後主雖昏,但秉性不毒。雖如此,他一繼位就開始玩樂,大臣勸諫又起心思殺人,亡國之君的麵貌已經隱約顯現出來。

陳叔寶的“大陳”朝,疆域局促,人口也隻有二百萬人,戶五十萬。比起劉宋時期的戶近百萬、人口四百七十萬,基本打了對折。當然,真正的人口數和戶數應該比統計數字多,但這些數字也虛透這樣的一種消息--南朝一代不如一代,自耕農的破產日益嚴重,政府編戶當然會隨之銳減。至陳朝時期,繁重的徭役、兵役以及官吏的層層盤剝,致使廣大底層人民生活更加困苦不堪,衣食無著,兵士身份也越來越低,在此種情況下,可以想見南朝的戰鬥力會衰弱到何種地步!此外,中國北方隋朝的建立,皇帝楊堅本人就是漢族,北朝地區的人民基本上完全漢化,南朝方麵,再以“犬羊”、“索虜”、“腥膻”等言辭激發民族情結來抵拒北方軍隊,已經難以奏效。而北方士兵自西魏起就在均田製基礎上創造性地發明了“府兵製”,軍人的自豪感、榮譽感以及他們身份的日益提高使得北軍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因此,陳朝的滅亡,隻是時間上早幾年晚幾年的事情了。

其實,楊堅“受禪”建隋之初,和南朝陳氏很想搞一把“睦鄰友好關係”,當時,陳宣帝還活著,對楊堅這位沒建過什麼功業的篡國老丈人不感冒,也不約束陳兵侵略北境。隋軍一度派軍南征,適逢陳宣帝病死,“兵不伐喪”,隋文帝就下令班師,還遣使赴吊,信中謙恭地“稱姓名頓首”。陳後主自我感覺不錯,認為隋兵是“退走”而不是“撤走”,又自恃文才,見楊堅來信這麼“有禮”,自己更加自傲,複信內有“想彼統內如宜,此宇宙清泰”等倨傲之語,隋文帝覽之惱怒。

公元583年底,陳叔寶遣使去隋朝,事前聽說楊堅“狀貌異人”,就派善於繪畫的袁彥一起去,回來畫隋帝“寫真”給自己看。展開畫幅後,看到楊堅沉毅魁奇的姿容,陳叔寶“大駭”,掩麵說:“我不欲見此人”,忙讓人把畫像拿走。可笑的是,陳後主日後不得不數次“見此人”,而且是以亡國之君的身份“參拜”此人。

陳後主繼位兩年多,便在光照殿前建造三座弘麗高大的樓閣,分別命名為臨春閣、結綺閣、望仙閣。當初,陳後主被陳叔陵砍傷,居於承香閣,其結發之妻沈皇後無寵,隻有張貴妃張麗華一人侍奉,寵貫後宮。

張麗華出身兵家,八九歲時入太子宮,為龔貴嬪的侍女。十歲時,陳後主見而悅之,當即破瓜,竟一臨有娠,生太子陳深。後主繼位,馬上拜這位寵姬為貴妃。由於出身貧賤,張貴妃聰惠的秉性發揮到極致,而且擁有男人最為心醉的美德:不妒。她常常把相識的美貌宮女推薦給後主“使用”,於是“後宮等鹹德之,競言貴妃之善,由是愛傾後宮”。此外,胡同串子出身的張貴妃也喜好厭魅之術,常常召集巫婆神漢於後宮歌舞,陳後主也常常加入賞觀以為笑樂。由於自己家族出於民間市坊,張貴妃又愛偵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貴妃必先知之,以白後主。由是益重貴妃,內外宗族,多被引用”。

張貴妃“發長七尺,鬢黑如漆,其光可辨”,估計比現在電視給洗發水做廣告的明星還要醉人心目。而且,拍廣告的女模特是往頭上倒油,才造成特殊效果,張貴妃天生麗質,不用什麼妝粉,已是風采渾然。這位貴妃娘娘氣質還特別好,“有神采,進止閑暇,容色端麗,每瞻視盼睞,光采溢目,照映左右”。這麼一個絕色女人,即使是生過小孩,身材也沒有任何走樣,“常於閣上靚妝,臨於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可以說,張麗華是女人中的無暇絕品,用不著擺什麼姿式轉什麼角度露出好看的某個側麵示人,她是全方位的豔麗照人。更讓人欣羨的是,張貴妃還不是那種胸大無腦之人,“才辯強記,善候人主顏色”。當時陳後主倦於政事,百官奏書皆由兩個太監進呈禦閱,陳後主每每把張貴妃抱置膝上,“共決之”,而且條理分明,批奏有度,“無所遺脫”。陳後主不是啥都不會的庸君,而是大文學家、大詩人,眼見張貴妃如此聰穎伶俐,“益加寵異”,“所言無不聽”,真正與後主是異身並體,恨不得白天黑夜兩人捏成一塊兒。

除張麗華外,陳後主還有龔、孔兩位貴嬪,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以及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等人,與這十位美人輪流采戰,也真夠陳叔寶忙乎的。估計是陳叔陵那一刀,歪打誤著,砍傷了哪根神經,讓陳後主性欲亢奮,天天與這麼多美人磨槍。不僅如此,陳後主還是高級腦力勞動者,詩詞歌賦,件件不落,天天帶著後宮這群美若天仙的嬪妃與大臣們遊宴,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大旨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可見,數場大型豪華陣容的歌舞套曲,都是為美人們而作,陳後主真是愛美頌美賞美的第一人。

至於為美人們和後主自己新建的三座新閣,更是極盡奢華。“閣高數丈,並數十間,其窗牖、壁帶、懸楣、欄檻之類,並以沉檀香木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有寶床、寶帳,其服玩之屬,瑰奇珍麗,近古所未有”。可以想見,那麼豪華的裝修,全是真材實料,以現代人有限的想象力,再怎麼也想象不出那種駭人心目的奢侈景象。而且,朝日初照,江南風暖,寶石、珍珠、金銀的光芒,映徹宮庭。“微風暫至,香聞數裏。”現在的承德避暑山莊有一楠木殿,夏日涼風吹至,遊人入內會頓有沁人心脾之感。而陳後主的一係列宮閣均是上好的沉檀香木,其豪華奢侈我們後人隻能閉眼想象了。而且,“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堂皇富貴的園林池苑,“此景隻應天上有”了。

大凡文人吟詩作賦,自己搖頭晃腦很沒勁,得需要一幫人互相吹捧、拍案叫絕地附和才算過癮。陳叔寶貴為人主,自然不必為缺乏“酒肉朋友”和“詩文朋友”發愁。仆射江總,雖掛名宰輔,實則一個老花花公子,六十多歲的人,花白胡子一大把,不親政務,天天與都官尚書孔範等十餘名文士於後宮侍宴,“無複尊卑之序”,插科打諢,嘻笑飲酒,時人謂這些人為“狎客”。孔範更會趨炎附勢,與孔貴嬪結為“兄妹”,一筆寫不出兩個孔字吧,這倒好,陳後主倒成這位臣下的“妹夫”。同時,又有後主當太子時的從官施文慶以及施文慶老友沈客卿等人掌理財政大權,不停地加重對人民的稅賦盤剝,以滿足皇上的窮奢極欲,“督責苛碎,聚斂無厭,士民嗟怨”。

如果隻是一幫輕薄文人,飲飲酒,賦賦詩,打打炮,大概也沒什麼太大的禍害,偏偏有孔範這等人,“自謂文武全才,舉朝莫及”,感覺好得不得了,沒有褲襠裏麵的東西墜著估計就自己飄上天去了。他對陳後主說:“外鎮諸武將,行伍出身,匹夫之勇,哪裏有什麼深謀遠慮啊。”施文慶、司馬申等人也在一旁附和,使陳後主不以為然。這樣一來,隻要陳朝將帥稍有過失,陳後主就會下詔奪去諸將手下的兵馬,分與孔範等文士指揮。任忠數朝老將,其屬下部曲也被後主下詔解散,重新拆散後再行安排,撥派在幾個受寵“狎客”手下當差役。“由是文武解體”。

雖然昏淫侈靡,陳叔寶的詩詞確實做得不錯,文學修養極高,試想,數年酒醉金迷堆砌,文采不能不絢爛,現摘其《獨酌謠》二首,以使後人想見其詩人“風采”:

獨酌謠,獨酌且獨謠。一酌豈陶暑,二酌斷風飆。三酌意不暢,四酌情無聊。五酌盂易覆,六酌歡欲調。七酌累心去,八酌高誌超。九酌忘物我,十酌忽淩霄。淩霄異羽翼,任致得飄飄。寧學世人醉,揚波去我遙。爾非浮丘伯,安見王子喬!(其一)

獨酌謠,獨酌酒難消。獨酌三兩碗,弄曲兩三調。調弦忽未畢,忽值出房朝。更似遊春苑,還如逢麗譙。衣香逐嬌去,眼語送杯嬌。餘樽盡複益,自得是逍遙。(其二)

乍見陳後主《獨酌謠·其一》,可能有讀者覺得眼熟。不錯,後來有茶中亞聖之稱的唐朝詩人盧仝《七碗茶詩》(又稱《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流傳千古,其語意詩髓正是脫自陳叔寶的這首詩: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口雲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開緘宛見諫議麵,手閱月團三百片。聞道新年入山裏,蟄蟲驚動春風起。天子須嚐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仁風暗結珠蓓蕾,先春抽出黃金芽。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在奢。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龍頭自煎吃。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蓮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俗歸去。山中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顛崖受辛苦。便函為諫議問蒼生,到頭合得蘇息否?

雖然盧仝襲陳後主詩意,但盧先生屬“形而上”,以茶代酒,又有“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地顛崖受辛苦”的腳墜,整個詩境一反頹糜,變得高雅、深沉,可謂是“抄”亦有道,化腐朽為神奇了。

當然,言及陳後主的詩,還不得不提他的《玉樹後庭花》: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詩句脫俗,詩格卻極俗。

此外,陳後主與其發妻沈皇後關係很冷淡,一年半載才去一次。即使偶爾去看望,也無雲雨敦倫之事,“暫入即還”。沈後人既賢慧,又隱忍,總是起身黯然相送,也無相留之意。後主自己不正經,還問沈皇後:“你怎麼也不說句留我的話?”沈後無語。於是,陳叔寶也詩興大發,作《戲贈沈後》一詩:“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亦去。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這不誠心氣老實人嗎!

陳後主朝中,也不是沒有正人君子。中書通事舍人傅NFDAE是陳叔寶當太子時的東宮屬官,不僅為文典麗,“性又速敏,雖軍國人事,下筆輒成,甚為後主所重”。但此人過於忠直,負才使氣,得罪了後主朝中的一幫佞臣,於是,施文慶等人誣稱傅NFDAE收受高麗使者賄金,把他逮捕入獄。傅NFDAE剛直,身陷囹圄,仍上書後主,直陳過失:“……陛下傾來酒色過度,不虔郊廟之神,專媚淫昏之鬼;小人在側,宦豎弄權,惡忠直若仇讎,視生民如草芥;後宮曳綺繡,廄馬餘菽粟,百姓流離,僵屍蔽野,貨賄公行,帑藏損耗,神怒民怨,眾叛親離。恐東南王氣,至斯而盡!”

後主覽奏,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地轉了幾圈,念傅NFDAE是自己東宮舊人,怒氣稍解,派人對這位老臣說:“我欲赦卿,卿能改過否?”傅NFDAE也幹脆回答:“臣心如麵,臣麵可改,則臣心可改。”

陳後主氣急敗壞,讓太監“窮治其事”,把傅NFDAE在獄中弄死,時年五十五。

陳後主昏淫如此,上下皆怨。

隋文帝楊堅坐穩帝位,平息了內部反對勢力,開始把目光轉向南朝。公元585年,後梁國主蕭巋病死(蕭巋是蕭察之子,其“國土”也就是江陵一城,一直是西魏、北周、隋的附庸),其子蕭琮繼位。隋文帝對新君等人不放心,於公元587年9月征蕭琮入朝長安,並遣大將崔弘度帶兵“戍守”江陵。蕭琮叔父蕭岩等人害怕隋軍吞並自己剩餘不多的軍隊,就向陳朝投降,率江陵城內後梁文武百官以及百姓十多萬人叛隋附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