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漢景帝這一刀是開對了。“七國之亂”平定後,漢初分封的王國有的變成了郡縣,有的分裂成小國,大都名存實亡。這就為漢武帝的大顯身手創造了條件,漢的國祚也因此延續了三百多年。所以,司馬遷把景帝一朝稱作“安危之機”,史家也公認削藩乃“治安之策”。從此,“封建製”和半封建半郡縣的“郡國製”徹底退出曆史舞台。以後的曆代王朝,雖然也分封子弟,但都是隻有虛名沒有實權的,唯獨西晉是個例外。西晉開國以後,又倒退到西漢初年的“半封建半郡縣製”,結果是釀成“八王之亂”,自取滅亡。
這樣看,晁錯豈非高瞻遠矚?
實際上,藩國過於強大,必定威脅中央,對於這一點,許多人都有共識。晁錯的死對頭袁盎,就對漢文帝說過“諸侯大驕必生患,可適削地”的話。當然,袁盎說這個話,隻是針對驕橫無禮的淮南厲王劉長,不像晁錯那樣把削藩看作基本國策。但要說當時的朝廷重臣都是糊塗蟲,鼠目寸光,屍位素餐,都不如晁錯高瞻遠矚,深謀遠慮,恐怕也不是事實。
然而晁錯卻幾乎遭到一片反對,甚至“世人皆曰可殺”,這又是為什麼?
這裏有三個方麵的原因。
首先是當時的意識形態和治國理念所使然。我們知道,秦,是以法家思想為國家意識形態的;漢,在武帝以前,則以道家思想為國家意識形態。漢景帝的親娘竇太後,更是一個極其尊崇道家學說的人,以至於“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所以,漢景帝母子君臣,大約都是“黃老門徒”,隻不過竇太後是個“死硬派”,漢景帝的態度要溫和一些。有一次,儒生轅固和道家黃生辯論湯武革命的事。黃生說,帽子再破,也得戴在頭上;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腳下。商湯是夏桀的臣,怎麼能代夏而立?周武是殷紂的臣,又怎麼能代商而立?所以,湯武不是革命,而是謀反。轅固反問:照你這麼說,我們高皇帝代秦而立,也不對了?漢景帝一看情況不對,隻好打圓場說:吃肉不吃馬肝(有毒),不算不知味道。做學問不討論湯武革命,不算沒有知識。
漢景帝給儒道兩家的爭論和了稀泥,竇太後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竇太後把轅固叫了去,要他讀《老子》。轅固撇了撇嘴巴說,這是家奴童仆之書。竇太後勃然大怒,要轅固到角鬥場和野豬搏鬥,多虧景帝挑了把好刀給他,這才死裏逃生。我們知道,景帝一朝,竇太後也是當家人,對當時政治的影響很大。她老人家態度如此,大家自然也都是信奉道家的。
那麼,道家的治國理念是什麼呢?是“清靜無為”。他們追求的是“垂衣裳而天下治”,講究的是“治大國若烹小鮮”,主張的是“以靜製動,以柔克剛”,相信的是“一動不如一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麼叫“治大國若烹小鮮”呢?就是說,治理一個大國,就像煎小魚小蝦,隻能文火慢熬,不能大動幹戈。所以,即便要削藩,也隻能慢慢來,火到豬頭爛,功到自然成。像晁錯那樣急火攻心,還能不壞事?
其次,大家都認為七國造反,全是晁錯惹的禍。劉濞有沒有問題?有。比如“稱病不朝”就是。稱病不朝當然是“失藩臣之禮”。但劉濞裝病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他的太子入朝覲見的時候,由於一點小事被當時還是皇太子的漢景帝殺了,從此兩家關係不好。以後又怕皇帝殺他,就更不肯來朝了。所以,裝病,“計乃無聊”。後來,文帝賜吳王幾杖,又準其告老不朝,關係也就改善了。可是晁錯偏偏沒事找事,引火燒身,摸那老虎的屁股,終於惹下大禍。那麼,不整治他,整治誰?
當然,七國之亂是不是晁錯惹的禍,可以討論。即便是晁錯惹的禍,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去頂罪,也可以討論。問題是,當時竟然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袁盎“誅晁錯”的建議卻反倒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意見。這說明什麼呢?說明他在朝中十分孤立。這也是晁錯被殺的第三個原因——他不但這次“犯了眾怒”,而且平時就“不得人心”。
毫無疑問,對於所謂“不得人心”也要做分析,看看是不得哪些人的心。問題在於晁錯的對立麵恰恰不是小人。袁盎就不是。袁盎是一個正義耿直的人。當他還隻是個秩比六百石的“中郎”(侍衛官)時,就敢對漢文帝說平定了諸呂之亂的絳侯周勃隻是功臣(有功之臣),不是社稷臣(和國家休戚相關、和君王生死與共、和朝廷肝膽相照的棟梁之臣),氣得周勃痛罵袁盎,說我和你哥是哥們,你小子卻在朝廷上誹謗我!後來,周勃被免去丞相職務,回到自己的封國。封國的人落井下石,告他謀反。周勃被捕下獄,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宗室諸公莫敢為言),挺身而出為他辯誣的,卻是當年說他“壞話”的袁盎(唯袁盎明絳侯無罪)。周勃的無罪獲釋,也多虧了袁盎的努力(絳侯得釋,盎頗有力)。可見袁盎的為人是很正派的。這樣的正直之士,難道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