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有監督就行嗎(1 / 2)

腐敗確實與權力有關。據我自己的經驗,凡是存在著權力關係的地方,就至少同時存在著非典型腐敗的可能性。我曾在西北的一個軍墾農場呆過十年。那時,我們每年隻有在春節的時候才能吃到一頓大米飯。這樣,米飯的分配就成了一種權力。當然,這頓米飯是憑票定量供應的,理論上“人人有份,大家一樣”。但你碗裏的是否足量,卻往往在於炊事員的一念之差。所以,那些特別愛吃米飯的南方知青,便會在這時格外討好炊事員,比如在打飯時臉上堆滿了笑容。某些更乖巧的,則提前做好了公關工作,送足了諸如餅幹糖果之類的小恩小惠。這樣,在米飯分配完畢尚有少量節餘的時候,他們便可在廚房裏再吃一碗蛋炒飯。

諸如此類權力與利益的交換,咱們中國人幾乎無師自通,並不用讀多少書。就連一個農民工都知道在攬活的時候,要先給包工頭遞一根煙過去。有一年秋天,我們幾個人在一起聊天。一個女知青忽然歎了一口氣說:今年冬天讓我剝棉桃就好了。軍墾農場冬季的農活主要有兩種,一個是剝棉桃,一個是拉沙子(也就是將沙丘裏的沙子拉到地裏以改良土壤)。拉沙子要在零下數十度的嚴寒中出工,又苦又累;剝棉桃卻不必出門,可以邊烤火邊聊天。所以當時就有人插嘴說:那你探親回來的時候就該給連長帶包醬油膏。那時,農場裏吃不到醬油。要吃,就隻能靠知識青年從城裏帶固體醬油。這當然也不算什麼,更談不上是腐敗,但事不同而理同。在那些軍機大臣、吏部尚書眼裏,州縣們一張幾百上千兩的銀票,不就是一包醬油膏嗎?分配工作的時候,是打發你到貧困縣,還是安排你到富裕縣,不就是拉沙子和剝棉桃之別嗎?知識青年送給連長們的醬油膏,不也可以看作一種“孝敬”,或者幹脆叫做“醬油敬”嗎?一個懂得給連長、排長送“醬油敬”的人,當了州官縣官以後,當然會懂得給巡撫、總督送“冰敬”、“炭敬”。培育“非典型腐敗病毒”的溫床,是到處都有的。

實際上,隻要存在著權力,隻要這權力能給別人帶來好處或者造成傷害,權力的擁有者和這權力的受益(或受害)者之間,就很容易產生一種權與利的交換關係。然而,權力又是不可能取消的,除非你能回到“小國寡民”的原始氏族社會。我們能做的,隻能是對權力的監督和限製。

因此有個說法:“沒有監督的權力是腐敗的根源。”但我對這種說法總是心存疑慮。因為按照這種說法的邏輯,隻要有了監督,也就不該有腐敗了。可惜事情並沒有那麼樂觀。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建立監察製度的國家之一,自秦漢始就有了專門的監察部門。它在西漢時叫“禦史府”,東漢以後叫“禦史台”,明清改稱“都察院”。不論禦史台,還是都察院,都是直屬天子的獨立部門。不但不受其他官員和部門的製約,反倒有權監督一切部門和官員。同樣,不論叫禦史台,還是叫都察院,監察幹部都叫禦史。兩漢至元,禦史台的官員依次有禦史大夫、禦史中丞和監察禦史。明清都察院的官員,則依次有都禦史、副都禦史、僉都禦史和監察禦史。禦史大夫和都禦史是正長官,禦史中丞和副都禦史是副長官。清代的巡撫之所以又叫“中丞”,就因為他例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銜。

監察部門的地位很崇高。漢代,禦史大夫兼任副宰相。元代,禦史大夫官居一品,而且例由皇太子或貴戚兼任。當然,官位高的,隻有禦史台或都察院的正長官,其他監察官的品級並不高。比如明清的監察禦史隻不過正七品,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業務進行對口監察的“六科給事中”,也是正七品。但監察禦史和六科給事中的品級雖然不高,職權卻很大,地位也很崇高。首先是權限大。上至親王宰輔、重臣勳貴,下至督撫州縣、司官道員,甚至包括其他監察幹部和監察部的領導,都可以彈劾。這些人貪汙腐敗固然可以彈劾,即便隻是疏忽怠慢工作不得力,也可以彈劾。其次是責任輕。監察禦史和六科給事中都有一個特權,叫做“風聞奏事”,也叫“風聞彈事”,就是隻要聽到風吹草動,甚至流言蜚語,就可以舉報,不必負核實的責任,也不受反坐的處分。第三是獨立性強。禦史彈劾官員,不必通知照會有關部門,也不必經自己的長官批準。唐代長安四年(公元704年),監察禦史肖至忠彈劾一個名叫蘇味道的三品官。事後,禦史大夫批評他說,這麼大的事也不和長官說一聲,不太合適吧?肖至忠卻回答說:“台中無長官。”也就是說,監察部門和別的部門不一樣,是沒有領導被領導關係的。每個人都獨立辦案,直接對皇上負責。肖至忠還反問:如果禦史的彈劾每次都要請示,那麼,批準了倒沒什麼,不批準又該怎麼辦?這就說出監察工作的特殊性了。禦史大夫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就讚許肖禦史實在是忠於職守,剛直不阿。

為了支持禦史獨立行使監察權,朝廷甚至還規定了嚴格的程序和隆重的禮儀。但凡重大的彈劾案,禦史要頭戴一種名叫“獬豸冠”的法冠,身穿內白外紅的法袍,當著皇帝和百官的麵在朝堂上宣讀“起訴書”,被彈劾的官員則必須立即站出來等待處分。所以,上朝的時候,一見有人身著這樣的冠服昂然而入,那些不知情的官員便會心裏打鼓,不知這回又有誰要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