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小說家言是靠不住的,比較靠得住的是曆史家言。《百家講壇》的收視率那麼高,就因為大家都想知道曆史的真相,盡管所謂“正史”也難免事實加傳言。
然而真正靜下心來閱讀曆史文獻的人卻鳳毛麟角,“正說”的影響力和讀者麵,與“戲說”、“大話”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語”。為什麼呢?因為後者好看,前者難懂;後者有趣,前者乏味。真實的不好看,好看的不真實,想滿足趣味就難免“上當受騙”,要弄清真相就必須“硬著頭皮”。這就矛盾,讀者也就兩難,因此要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我以為就是“趣說”。所謂“趣說”,就是曆史其裏,文學其表,既有曆史真相,又有文學趣味。這當然很難,但並非做不到,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便是典範。
趣說並不容易。首先作者得有趣,其次得有文學修養。所謂“有文學修養”,並不等於一定要讀過多少經典名著,更不等於有多高的學曆、學位、職稱和頭銜,當然也不等於一定得是中文係畢業的,而是要有文學感。這是一種體驗的能力,品味的能力,把握情調的能力。沒有這種能力,書讀得再多也沒有用。
有文學感的人一般也都有曆史感。因為文學是人學,史學也是人學。沒有人,就不會有曆史,也不會有文學。所以,要想理解曆史,必須參透人性。曆史是不能複原的。你頂多隻能散亂地見到些秦磚漢瓦,依稀聽得鼓擊鍾鳴。然而人性卻相通,正如今日之蒼穹,正是當年之星空。秦時明月漢時關。漢代的關隘(曆史條件)可能已蕩然無存,秦時的明月(共同人性)又何曾消失?因此研究曆史也好,講述曆史也好,都必須“以人為本”,以民族的文化心理為核心。以人為本,曆史才是有意義的。以民族的文化心理為核心,一個個曆史事件和曆史人物在我們麵前才可能變得鮮活起來。這些鮮活的故事和生命將促使我們反省曆史,反省社會,反省人生,反省自己,於是趣味之中就有了智慧。
這就不但是“趣說”,而且是“妙說”。沒有思想的趣說隻是易拉罐飲料,有思想的妙說才是好酒。曆史和酒原本就有些拉扯,比如“漢書下酒”、“青梅著酒”。所以,曆史也是可以釀酒的。本書不敢說是一壇好酒,隻要沒做成醋,就謝天謝地了。
本書收錄的文章,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年,有的發表過,有的沒有。這次一並結集出版,全承蕭關鴻先生一再敦促支持,在此謹致謝意!
易中天
2005年4月18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