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風雪路行人
天空陰沉,大地空蒙,鵝毛大雪仍簌簌地下著。
黃昏時分,一輛三輪車艱難地從德勝門外向市區緩緩地走來。
三輪車夫是一位中年漢子。他後麵跟著一位身材頎長的男子,這男子看上去二十多歲的樣子,頭戴禮帽,身穿天藍色棉旗袍,瘦長的臉,高高的顴骨,墨鏡後邊有一雙類似扁豆角狀的眼睛。他說話矜持、斯文,儼然像個高級知識分子。他全然不顧及三輪車夫在雪地行走的艱難,眼睛死死地盯著車上放的一些家什:床褥、被子、衣服。尤其注意放在車上的那個兩頭窄、中間凸的鼓形麵桶,唯恐它從三輪車上掉下來!
三輪車夫是一位性格粗獷、健談爽快的人。可能是剛剛獲得解放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也可能是個人還有什麼高興的事,他麵帶笑容,毫不顧忌的問話像連珠炮似的拋了出來:“先生家有何人?妻子幹什麼?孩子多大了?原籍是什麼地方?”後麵的年輕人不耐煩地做了回答。當三輪車夫猛地一問:“先生,你為什麼大雪天搬家啊?”那年輕人心裏一怔,忙說:“租的房子已經到期了,人家催著要房子。”隨後,便用帶有命令的口氣說道:“別問了,快走,七點鍾一定到達北海公園東側!”
三輪車夫並不介意,拉著車子在雪地裏艱難地行走著,他喘著粗氣,嘴裏呼出來的熱氣竟把眉毛和胡子都染成了白色。曠野之中,他聽到的是風聲和三輪車在積雪中行走發出的“吱,吱”的聲音。接近德勝門時,市區的電燈亮了。三輪車夫看到霎時亮起的萬家燈火,又看到天空簌簌而落的大雪和城外茫茫的雪景,不覺豪氣大發,竟然用他那粗獷、洪亮的嗓音唱起了京劇《武家坡》的一折: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流滿麵。
……
接著又哼起了陝北民歌《咱們的領袖毛澤東》:
高樓萬丈平地起,
盤龍臥虎高山頂,
邊區的太陽紅又紅,
咱們的領袖毛澤東,毛澤東。
那個戴墨鏡的年輕人的心境可與三輪車夫大不一樣,他聽到三輪車夫唱的歌曲,好像針對他似的,總覺得不舒服。他皺著眉,一句話也不說。當三輪車進入德勝門內市區後,一絲恐懼掠過他心頭。此時,他仿佛看到了北京解放時人民解放軍入城的雄偉場麵;又看到了“家家掛紅燈,迎接毛澤東”的動人情景。耳畔響起了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發出的莊嚴的聲音:“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於今天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這些場麵,都是他親眼看到的。
三輪車行駛到鼓樓大街時,灰色的牆壁上幾個白色大字映入他的眼簾:“防奸、防特、防火”。他臉色驟變,墨鏡後麵的扁豆角似的眼睛眨了又眨,這六個字猶如六把鋼刀插入他的胸膛。他極力控製自己,不讓三輪車夫看出他在外表上的變化。
三輪車順鼓樓大街向南走,然後往西拐彎,進入北海公園東側。在朦朧的夜色中,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北海的白塔。那年輕人停住了腳步,兩眼到處搜尋著,當發現有一個機關門口有一塊沒有雪的空地時,便叫住了三輪車夫。
“師傅,把東西放在這兒吧。”
“到了?”
“到了。”
“就放在這兒?”
“就放在這兒。”年輕人一麵說著,一麵麻利地把兩頭窄、中間凸的鼓形麵桶先從三輪車上提了下來。
年輕人付了錢,三輪車夫用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看了看這個在暮色中仍戴著墨鏡的年輕人,遲疑地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從大街的南頭,匆匆走來一個個子不算高、身穿棕色狐皮大衣的年輕女子,後麵跟著另一位三輪車夫,那個戴墨鏡的年輕人見了,很快迎了上去,高興地喊道:“嵐嵐,雇上三輪車了?東西在這裏,快裝車!”
這個三輪車夫又把東西很快地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