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終究還是慫了。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相比於要再跟男孩以麵對麵聊天的方式見上一麵,他寧願一遍一遍的去死。這是他近乎出於本能的一種選擇。
可是他卻忘了,自己在這個如同夢一樣的世界上根本死不了,而每一次自以為是的“解脫”,都會讓他在無窮無盡的10月6號裏,從男孩溫熱的懷抱裏獲得重生。
他甚至也曾試圖一個人在天台上坐到7號,可但凡不知道哪個瞬間走下神,就又會回到原點。
10月6號就像是魔咒,就像是夢魘,就像是他以前看過的永遠都在重複過一天的電影。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男孩摟著他睡覺的手臂收得越來越緊,仿佛怕他動一動就會逃走。
而他確實每天醒來之後都在伺機逃走,好在每天的男孩都應該是第一次過10月6號,會跟他說差不多的話,會在差不多的時間獨自去廚房,或是衛生間,所以顧麥總是能逮到各種各樣的逃出家門的機會。
隻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是個頭?
顧麥對時間都已經麻木了,除了每天出門前的照例一問,更多時候,他都像個無家可歸的遊魂,他等待著一個說不定哪天的早上,王澄蘇會突然想開,把答案告訴自己,然後結束這一切。
比較有趣的是,他還在這種循環往複中,發現了一個規律,那就是,如果他想讓這一天結束的快點兒,就找個方法死一死,下一個10月6號就會馬上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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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顧麥的問題照例又沒有得到答案,他像往常一樣趁男孩去衛生間洗漱的功夫,偷偷摸摸逃出門去,可今天,男孩卻在他關上門的一瞬間從衛生間裏跑出來,拖鞋都沒換,就追上了他。紅著一雙眼睛,抓住他的手臂問:“顧麥,你要幹嘛去?”
顧麥又繼續扯了那個萬年如一日的謊,“崽崽,我去加班啊。”
“別騙人了,包都沒帶你加什麼班?”男孩的皮膚很白,紅著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紮眼,襯得麵部表情有種翻了倍的傷心。
“這不是昨天太晚了,就沒帶包回來麼。”顧麥咧開嘴,露出一個標誌性的安撫笑臉,垂著眼沒有看他,把謊話往下編圓。
可王澄蘇依舊沒鬆手,甚至把他的手臂攥得更緊了,“你別騙我了,你根本就不用去加班,因為你根本就不是.....”不是什麼呢,男孩不知道該怎麼說,一時語塞。
而聽了這話的顧麥仿佛被五雷轟頂,即使男孩沒把話說全,他都知道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明明這個10月6號才剛剛開始,除非.....
除非男孩也跟自己一樣,生活在這個無限循環裏,顧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再深想下去,反正要麼是男孩太聰明,要麼就是男孩演技好。
“不是?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知道我是誰?”顧麥疑惑地甩了甩被男孩鉗著地手臂。
“我早就知道了。”男孩咕噥了一句,明顯失了剛才的氣勢,聲音變得有些弱,“所以,你說,你現在要幹嘛去?”
“你不是知道,我不是你的那個顧麥麼?那我幹嘛去,跟你有什麼關係呢?”顧麥恍然,原來,眼前的男孩比自己想象的演技好,可既然如此,又為什麼天天跟他演一樣的戲碼,很有趣麼?
顧麥不由得有些生氣,一邊低頭把胳膊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一邊低聲不帶任何情緒地說,“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每天都在循環啊?不如,你告訴我,一根蠟燭燃盡要多久?你就可以繼續往下過日子了啊。”
這一次,男孩垂下眼,薄如蟬翼的睫毛上好像覆蓋了一層水漬,他沒有回答顧麥的任何問題,隻是伸出手去拽顧麥的衣角,怯怯地說,“你能不能別出去?”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
隨著男孩繃緊下頜線帶來的沉默,顧麥苦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如果他能再走的慢些,就能看見男孩蹲在地上臉色煞白的模樣,可是他逃命一樣的走了。
王澄蘇再看見顧麥的時候,他已經頭暈目眩地追了兩條街,哈著腰、兩手拄在膝蓋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馬路那邊即將消失的背影大喊:“顧麥!你別走了,我告訴你!”
聞聲回頭的顧麥愣住了,隔著川流的車潮,看向對麵的男孩。
男孩的狀態看上去不太好,一副很疲憊隨時要倒的樣子,顧麥一時心急就不顧一切地向馬路對麵跑去。連兩側飛馳的車都顧不上看。
早上的車,似乎總是學不會減速,就在顧麥馬上就要跑到男孩麵前的時候,一輛裝滿貨的小貨車衝著他呼嘯而來。
就那麼一瞬間,隨時要倒的男孩不知道哪兒來的爆發力,把顧麥推到了一邊。
輪胎在地上留下了半米來長的刹車痕。
這些天自殺過無數次的顧麥,第一次怕死怕得站不起來,他連滾帶爬地跑到男孩身邊,看見男孩身下滲出來的血,腳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下,話都說不全,“對不起.....都,都,怪我,崽崽,你別.....”
王澄蘇伸出自己沾滿了灰和血的手,按住了顧麥顫抖的手,用拇指摩挲著他手腕上那條凸起的疤,吃力地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
“哥,你能不能,別再自殺了?”
我知道你不會死,但是我不想再看你一遍又一遍的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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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麥把頭埋進膝蓋裏,蹲在手術室門口。他害怕看見衣服上留著的男孩的血跡,也害怕等來一個承受不了的答案。
男孩剛剛讓他別再自殺了,所以即使當下再怎麼難以忍受,顧麥都隻能像個鴕鳥一樣把頭埋起來,什麼都看不到就可以當作不知道。
6個多月以前,在他跳海的六個多月以前,也是在這麼一個相似的地方,顧麥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等來了一個自己成為“孤兒”的結果。總是對他充滿無限耐心的媽媽在接到醫院電話,得知他割腕以後,急得在去看他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那個時候,他怪自己,為什麼總是忽略擁有的。上天為什麼像是一直在刻意懲罰他貪心似的,想要事業的時候愛情沒了,為了愛情萬念俱灰的時候,親情也沒了。當他終於什麼都不想要的時候,又讓他回到這裏不停重複、不讓解脫。
大概過了很久,外麵的天都黑了下來,“手術中”的指示燈才熄滅。
醫生一臉疲憊地跟他說,情況不太好,失血過多。
接著還說,如果這次病人能醒過來的話,建議盡早進行胃切除手術,再拖下去,癌細胞可能會擴散。
“什麼?”顧麥動了動幹裂的嘴唇,拉住醫生的手臂,眼神失焦的又重複了一遍,“您說,什麼?”
“您是病人家屬麼?他已經是胃癌中晚期了您不知道?”
胃癌?中晚期?
這五個字讓顧麥瞬間像個木頭一樣被釘在原地,連醫生又說了什麼都沒有聽到,耳蝸裏隻有海水退潮的聲音,然後驀地耳邊響起了,給他帶來男孩結婚消息的朋友,在電話裏對自己淒厲的指責。
“顧麥,什麼叫讓我幫你帶祝福給他?”
“他結不結婚在你眼裏是不是都無所謂?!”
“你知不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胃癌,已經走了好幾年了。”
“他臨走之前,托我,讓我在你36歲之前編個這樣的瞎話騙你。”
“我當時還問他萬一你要去怎麼辦,他還笑著說你不會。”
“澄蘇真是太了解你了,他也真是傻,怎麼愛上了你這麼個隻會讓他等的懦夫!”
後來,朋友的指責聲他也聽不到了,腦海裏隻剩下男孩笑得陽光燦爛的模樣,那個時候,他們剛剛確立戀愛關係,頭頂著頭擠在出租屋的小床上,開玩笑說,等顧麥下一個本命年,就結婚給他衝衝喜。
男孩在臨死前都不知道顧麥會不會等他到36歲,但他卻寧願自欺欺人地認為對方會消耗時間等待自己,所以才有了這個自認為自私的囑托。
6個多月前,顧麥知道了這個消息,恍惚了很久,直到手腕上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他才回過神,看見自己的血像男孩的生命一樣離開自己,他覺得很冷,如果世界末日到了,或許就是這麼冷。他鑽進浴缸,試圖用源源不斷的熱水讓自己暖起來。結果卻沒能如願等到男孩來接他,反而被房子讓水淹了的樓下鄰居意外救了一命。
那一次大量失血之後,他的大腦本能的選擇了遺忘自己最無法承受的現實。他活在母親因自己意外離世的內疚裏,活在男孩要結婚的遺憾裏,一個人搬去了海邊。
或許他的潛意識更願意相信男孩為了騙自己而編織的虛假結局。
而這個10月6號的意外,帶給了他靠本能遺忘的結局裏被忽略的過程,連骨帶皮地串起了整個現實,把顧麥再一次活生生的撕裂了。
是啊,自己才是最沒有資格遺忘的人。他突然感激起世界對他的“不放過”。最起碼可以死的明明白白。
他隔著icu的玻璃窗,看見躺在病床上的男孩,被各種他不認識的儀器包裹著,露出一張失血過多變得灰白的臉,他隻敢隔著窗子,模擬一種覆在臉上的撫摸。
一定很疼吧,不然為什麼連皺眉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直都很疼吧,為什麼還總裝的那麼好呢?
顧麥用手支著玻璃,勉強站穩,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砸在醫院的pvc塑膠地板上。轉身搖搖晃晃地上了醫院的天台。
跳下去的時候,他想起了男孩闔上眼之前虛弱的笑。心生歉意地想,
對不起啊,崽崽,我還是沒法兒答應你,因為我早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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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又跳回了10月6號,顧麥第一次為這樣的無限循環感到慶幸,他回身死死摟著男孩的腰,用臉貼緊男孩的胸口,那一下下平穩的心跳聲,讓他覺得安心極了,眼淚就那麼流下來。
“哥,你怎麼哭了?”王澄蘇抬手替他擦眼淚,可怎麼擦都擦不幹淨,穿著的棉質T恤胸口被顧麥哭濕了一大片。
“疼不疼啊你?你到底疼不疼啊?”顧麥泣聲說,不像是在提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崽崽在離開世界的時候究竟忍受了多少疼痛和絕望。
不等男孩回答,他仰起臉對上男孩的眼睛,睫毛濕漉漉的一縷一縷黏在一起,格外認真地問:“你真的知道我是誰麼?”
男孩用墨一般的瞳孔盯著他,試探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我的那個顧麥,但我猜,你是因為我才到這兒來的。”
“其實,你一直都想回去的,對吧?”
“你來這兒是不是就想跟我要那個問題的答案?”
“對不起,把你困在這兒這麼久,我不是不想告訴你,我隻想你能多陪陪我,哪怕就一天也好。”
顧麥不知道最後這個“你”到底是在指誰,男孩更希望陪在自己身邊的究竟是誰,可他還是覺得男孩委屈的語氣聽起來很窩心。
“所以,你今天還走麼?”
“不走了。”顧麥鬆開了男孩的腰,再次垂下眼睫。他知道,這個世界的王澄蘇想要的從來都隻有那個29歲的顧麥,而屬於自己的那個王澄蘇,還在一片混沌中等待著自己。
聽到顧麥的承諾,王澄蘇終於可以放心的起身去衛生間間找藥吃了,自從他生病,他就把這些亂碼七糟的藥藏在廚房和衛生間儲物櫃的死角裏,因為他知道顧麥忙得不會看到這些地方。
隻是止疼藥換了很多種,有了耐藥性之後,都變得不太頂用了。
前些天他的主治醫生給他下了最後通牒,被他苦苦哀求才勉強推到了十一小長假之後。
醫生對他無奈的搖頭,說:“王澄蘇,你這是病,癌細胞不會跟著一起放假的。”
王澄蘇隻是笑笑,他不過是想陪顧麥再過一個生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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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顧麥推開衛生間的門,把正在吃藥的男孩逮個正著。
男孩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淡淡的說:“我不想耽誤他。”
然後用更低的聲音補充了一句,“這個病,可能治不好。”
“但是,不管好不好,你都應該要告訴他。”顧麥說的認真又懇切。
蹲在地上的男孩用疲憊地目光看向他,剛要開口,就被顧麥的話堵了回去。
“王澄蘇,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我是36歲的顧麥。”
“王澄蘇,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裏?”
“因為我自殺了。”
“你為什麼…?”男孩驚訝得顧不上疼胃裏傳來的陣陣刺痛,猛地站起來,震驚的打量著眼前的人。
“因為我把我的崽崽弄丟了。”
“所以,如果你不告訴他,就這麼走了的話,那他就會是下一個我。”
36歲的顧麥說的很平靜,但他的心是抖的,他很羨慕29歲的顧麥,至少那個自以為是的工作狂還有可以愛的人在這個世界上。
顧麥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會不會改變未來,他隻看到王澄蘇漆黑的瞳孔震了又震。
“別再逞強了,崽崽。”顧麥伸出雙臂,抱住了麵前消瘦的男孩。
也許是錯覺,他感到男孩抵在自己肩膀上的頭,微微點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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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23歲的王澄蘇為顧麥補過一個36歲的生日,作為生日禮物,顧麥把男孩的藥從一個個角落裏翻了出來,擺在了最顯眼的地方。
晚上他們圍在桌前,王澄蘇把一根蠟燭插在蛋糕上,點燃。問他要不要許個願望。
顧麥咧開嘴笑笑,“祝王澄蘇小朋友永遠平安喜樂,心想事成。”說完就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你的願望怎麼這麼俗氣啊?”男孩假裝不屑地衝他撇嘴,翻了個白眼。
顧麥笑的更開心了,他沒有告訴少年的是,在他抽了9根許願煙的那個下午,每一個願望,都是這個。
“所以,現在,王澄蘇,你能告訴我,一根蠟燭燃盡要多長時間了麼?”
男孩沒有做聲,而是在蛋糕上插了一個新的蠟燭,調出了手機上的秒表,在點燃的瞬間,按了啟動鍵。
隨著蠟燭的熄滅,36歲的顧麥終於得到了解脫,他的崽崽應該在漫長的混沌裏等他很久了。以至於,他在看到結果的一瞬間,對男孩說了一聲謝謝,就匆匆消失在了空氣裏。
原來一根蠟燭燃盡的時間是11分45秒。這就是男孩的答案。
整個房間裏,又隻剩下王澄蘇一個人。
10月5號那天,他也是這樣一個人,獨自坐在桌前等顧麥,從0點開始,把蠟燭插在蛋糕上,看著它燃盡,然後再在同樣等位置上,補一根新的。
他一直期待著,蠟燭燃盡的下一秒,顧麥就會回來,可是他就這樣點了100根,都沒等回顧麥。
一根蠟燭燃盡的時間其實並不固定,但是最後一根,是11分45秒。
在最後那根燃盡的時候,王澄蘇許了個願。
希望顧麥能好好陪著自己過一天。
而就在剛剛,36歲的顧麥,幫他實現了。
他們都從無盡的10月6日裏解脫了出來。
王澄蘇不知道這種結局能不能讓36歲的顧麥感到開心。
甚至連什麼是好的結局,王澄蘇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時間會繼續往下走,隻要和顧麥在一起,對於自己來說,每時每刻都能稱得上是,
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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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歲的顧麥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到什麼他記不太清了。
大概是睡了很久,顧麥睜眼後有些晃神,看著周圍的陳設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溫熱的陽光從落地窗的窗簾縫隙裏擠進來,透過縫隙,還能看見遠處波光粼粼的的大海。
他剛要起身去拉窗簾,就被身後的手臂溫柔地拽了回去。
“哥,再睡一會兒吧。”男孩輕聲咕噥了一句,閉著眼,順勢把手搭在了他的腰側。
顧麥起床失敗,轉頭用臉頰蹭了蹭男孩毛茸茸的頭發,把那隻帶著戒指、骨節分明的手握在自己手裏。再次闔上了眼皮。
或許,這世上一切都是虛空,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捕風。
但此刻,顧麥仍舊會在陽光下,緊緊抓著男孩的手不放。
因為,這是他好不容易,才從虛空中找回的愛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