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沒什麼執念,死之前的那個問題也隻是隨著記憶湧進來的而已,他更希望死是一種混沌,或是一種遺忘。總之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不知何去何從地在街上遊蕩。
好在臨出門前隨便抓起的外套兜裏有20塊錢,大概是29歲的顧麥放在裏麵應急用的。
“怎麼就這麼點兒?!”36歲的顧麥有些不滿地咬掉了嘴唇上的一塊死皮憤憤地想。
在這個沒有手機就寸步難行的時代,20塊錢也不會為自己雪中送炭到哪兒去。反正又不是來享受的,顧麥隻能這麼安慰自己,如果有什麼執念,解決它,然後就離開。
20塊錢買盒蠟燭足夠了。
他沿著巷子慢悠悠地走,要弄懂這一個問題不難、也不浪費時間。
這條巷子離他和男孩所謂的“家”不遠,他們搬進那個新房子前曾在這裏住了差不多兩年。
那個時候,男孩大學還沒畢業,他工作也剛剛有起色,每晚加班回來,男孩都會在巷口的24小時便利店裏買一份關東煮等他。
那個時候,男孩總會笑嘻嘻的接過他手裏的包,攬著他的肩膀往他們的出租屋走。
顧麥很喜歡男孩,他覺得男孩的氣質天生是冷的,帶著拒人千裏的寒氣,可是看見自己就會暖起來,懷抱結實又溫柔,他愛這種反差。所以他總覺得,隻要再努力一點兒,這個社會將來就能更包容他們一些。
不過後來,事實證明他錯了,如果男孩不再等他了,努力就也沒什麼用。年上的成熟克製在年下看來像極了一個pua高手,29歲的顧麥隻知道自己累,卻忽略了男孩也會累。
如果當初能多幾次擁抱,多幾句“對不起”,是不是男孩的懷抱就會始終屬於自己呢?顧麥苦笑著搖搖頭,這事兒他想了也是白想,都是如果的事,說不準也不一定是個好結局。
35歲之後,他開始喜歡上了“結局”這個詞,因為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結局,在海邊生活的五個月裏,他為自己幻想了好多種結局,也順便替男孩幻想過。顧麥記得自己曾經在哪本書上看到過,“愛他,就想把最好的結局給他。”
可是什麼才是最好的結局呢?
這個問題可比“蠟燭燃盡要多久”難多了,他不知道,或許給命都比給“最好的結局”容易。
顧麥沿著這條巷子來來回回走了四五遍,這家是他和男孩常去吃的粉攤,那家有男孩愛喝的米酒,最後,他花15塊錢買了一小壇米酒,捧在懷裏走進了巷口的便利店。
店員幾乎是一秒就認出他來,“好久不見您了,前兩天小哥哥來還說您要過生日了。原味薯片都被他買光了呢,”熱情的店員小姐姐歪著頭回憶了一會兒,才問他“對啦,難得您今天過來,買什麼呀?”
顧麥低下頭靦腆地笑笑,說:“我想買那種很普通的生日蠟燭。”
一盒蠟燭五塊錢,顧麥把20花的一分不剩,連打火機都是跟店員小姐姐借的,說點一下就還給她。
由於沒有手機,他隻能看著店裏的老式石英鍾,粗略的計時,他抽出了一根綠色的蠟燭,插進便利店旁邊石板路的地縫裏,蹲在地上點燃,然後抱著膝蓋一點兒一點兒看著它燃盡。像小時候蹲在地上觀察螞蟻洞興致勃勃的少年。
把打火機還回去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表,大概10分鍾,一根蠟燭燃盡的時間,大概10分鍾,一盒有10根。
顧麥記得,在少年離開之後,他數過垃圾桶裏的包裝盒,一共有十個,如果少年把它們都這麼一根一根燃盡的話,大概17個小時。
他突然又覺得自己胸口悶到喘不上氣了。大口大口的呼吸也無濟於事,眼淚就那麼大顆大顆掉下來。
心傷透了,怎麼還可能有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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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歲的顧麥走回家,把那壇花了自己四分之三“積蓄”的米酒放在了門口,他沒有進去,本來想寫兩句“平安順遂”的祝福話,讓這個略顯寒酸的禮物看起來有點兒心意。可是他沒有紙筆,在門口躑躅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棄了。
反正問題也搞清楚了,這次應該可以了吧,顧麥走進電梯,按了頂樓的按鍵。
他有些不確定,自己走這一遭的真實性,但他更願意相信,這是為了完成他執念的一場夢境,現在第一個問題已經弄清了。
那就是第二個了,死沒死其實無所謂,大不了再死一次就可以了,這樣一來就能回歸到自己本來的位置上去,再好不過。
王澄蘇聽到門外很輕的腳步聲,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對門外的人了解得足夠透徹,連腳步聲都可以聽出情緒,他知道那個人在猶豫,心裏驀然想起了早上垂著眼編瞎話的人,說“對不起”的眼神卻很真誠。
他把手按在門把上,思考著開門的第一句要說什麼,門外的腳步聲就消失了。大概是那個人一貫走路就很輕,越長大越輕,以至於當初最了解他的人也有聽不到的時候。
“為什麼不進來?”王澄蘇打開門,隻有走廊的空氣聽到了他的問題,沒人回應。
門口擺著一小壇自己很喜歡米酒,他慢慢蹲下去,把小壇子拎起來捧在懷裏。
以前顧麥總嘲笑他是小朋友,不許他喝酒,除非是顧麥本人買給他的才可以。可自從搬家以後,顧麥就再也沒給他買過,就連跟他一起吃飯的時間也很少,常常淩晨兩、三點回來,困的連話都不跟他說一句。
這麼久了,他以為顧麥早就忘了。
其實王澄蘇酒量一直都很好,但不是顧麥買給他的,他都不會喝。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壇子,隻小小的抿了一口,因為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喝到,所以分外舍不得。
可是為什麼,今天的這壇沒有記憶裏的那麼甜了?有點兒酸還有點兒苦?
他很想問問那個站在門口不進來的人,為什麼?於是拖鞋都沒來得及換,就衝出了家門。
電梯的數字從頂樓一路下落到他所在的樓層,王澄蘇沒來由的焦急,心髒跳的劇烈,出單元門都是用跑的。
他沒給顧麥打電話,他記得,早上的那個人沒有手機。
顧麥用手臂支著頭,趴在天台的防護牆上,看見男孩小小的人影風一樣的從樓裏跑了出去,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微不可察的笑臉。想著年輕人一直保持衝動也挺好。
此時此刻他很想抽根煙,不過兜裏卻隻有9根蠟燭。
算了,早死早托生。
他撐起手臂躍上了防護牆,坐在隻有40cm寬的牆沿上向下看,30層的高度還是讓他眉眼抖了幾下。
老實說,顧麥有點兒恐高,溺水已經夠疼了,估計跳樓隻會更疼,他仿佛聽見了自己骨頭和水泥地碰撞在一起的哢嚓聲,還有,估計死狀會很嚇人,不過麵目全非也沒什麼,正好他這個多餘的人也不需要有身份。
生前哪管身後事。
他想的出神,正當打算抬手為自己的瀟灑鼓鼓掌時,樓下響起了少年急切的喊聲,像是用盡全部力氣把嗓音撕裂了在喊。
“顧麥!!!”
顧麥晃了晃神,跑出去的人還回來做什麼?他深吸了口氣站了起來,低頭看著下麵小小的人影。人影似乎也仰著頭在看他。
然後,他聽到了第二聲,帶著哭腔的“顧麥!”
顧麥又笑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叫起來這麼難聽。他想跟男孩說,他不是他的那個顧麥,沒必要衝自己這麼大喊大叫。
結果話到嗓子眼兒,他發現自己根本喊不出男孩那麼大的聲音,還有,就是字數太多了。
雖然顧麥打定了主意,但在男孩麵前還是想體麵一點,總不能臨走之前還給他留下午夜夢回的陰影。隻好又翻回了防護牆裏麵,心說,撞都撞見了,解釋一下再走也比突然嚇唬人強。
王澄蘇看見天台上的人影撤了回去,胡亂抹了一下快流到眼裏的冷汗,忍著嗓子灼燒般的刺痛用最快的速度衝到天台上。
長著自己熟悉麵孔的人,正倚著天台防護牆,眼神明亮,笑嘻嘻地問他,“王澄蘇,你有煙麼?”
王澄蘇詫異地搖頭,用啞的不成樣的聲音問:“你不是不抽煙麼?什麼時候…”
顧麥皺皺眉,似乎不想再聽他問下去了,語氣平靜地打斷了他,“對啊,你認識的那個顧麥不抽煙,可是我不是他。”
“我知道你不是。”王澄蘇費力地吞了下口水,補充道,“你能不能,過來說。”
他們隻隔了大概五米遠,可王澄蘇覺得,天台上的風隨時都能把眼前單薄的人吹下去。他知道,這個人不是他的顧麥,不是那個常常把他丟下去加班的顧麥。這個人太瘦了,眼神也太寂寞了。
“我不過去了,”顧麥衝他笑笑,“我不是你們這裏的人,我隻是想回去。”說著他重新躍上了防護牆。
王澄蘇愣愣地看著他,心堵著嗓子眼兒跳,說不出一句話。
“隻有這麼做我才能回去,所以,王澄蘇,你別擔心。過好你的生活,想分手就分手,別把自己憋壞了。”
“對了。”顧麥收回了往虛空裏踏的腳,他扭頭看著王澄蘇,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讓他看不清男孩紅著的眼眶。“十分鍾,對不對?一根蠟燭燃盡的時間是十分鍾,對不對?”
男孩眼淚流了下來,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對不起,崽崽,讓你等了17個小時,對不起。”
36歲的顧麥,在跳下去之前,對男孩說了兩遍對不起,一遍是替29歲的顧麥,在這個時空裏對眼前的王澄蘇說的,另一遍是為自己,對那個再也看不見的30歲的王澄蘇說的。
可就在他快要墜地的時候,上方傳來了男孩瘋狂的嘶喊,
“不對!顧麥!不對!不是十分鍾,是…”
是什麼?
不是十分鍾是什麼?
顧麥在閉上眼的那一刻,有些懊悔。耳邊沒有預計的骨頭碎裂的聲音,也沒有撞擊地麵的疼痛感,好像隻有一滴落在臉上冰涼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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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十分鍾,是多久呢?
臉上一片冰涼,顧麥有些分不清這是誰的眼淚,太困了,也沒腦子去想。
他翻了個身,頭撞進了一個結實的懷抱裏,撞的暈頭轉向。
懷抱的主人毫無防備地輕哼了一聲,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閉著眼睛吻了一下他的發頂,柔聲問,“哥,你回來了?”
這又是什麼情況???自己剛剛不是跳樓了麼!!!
顧麥猛的坐了起來,環顧四周,天還沒亮,男孩身邊的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光線柔和的台燈,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訴他,又是這個家,他又回來了。
男孩感受到他劇烈的動作,雙臂環上了他的腰,又輕聲呢喃了一句,“怎麼了?做噩夢了?”
“王澄蘇,今天幾號?”
聽見顧麥聲音嚴肅的發問,王澄蘇也醒得差不多了,拽過床頭的手機,按亮,拿到顧麥眼皮底下,
“10月6號啊,哥,你睡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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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號?
2020年10月6號。顧麥拿過按亮的手機仔細看了一遍。倒吸了一口涼氣。摸了摸自己手腕上凸起的疤。
絕對是夢,不然為什麼他又回到了這一天?
還是說,不知道確切的答案就無法獲得解脫?顧麥突然很討厭這個世界,真麻煩,死都死不成。
“哥,還早呢,接著睡吧。”男孩說話間抬手又把顧麥拽回了被子裏,自己卻起身去了衛生間。
他蹲在地上,從洗手池下的儲物櫃最裏麵輕車熟路地翻出一版吃的七七八八的膠囊,撥開兩粒扔進嘴裏,沒有就水,直接喉結滑動咽了下去。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男孩有些吃力地撐著洗手池站了起來,對著鏡子裏眼眶泛紅、麵色蒼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
挺好的,氣色不算差。
然後,他洗了把臉,把冷汗盡數洗掉,撐著身子又緩了兩分鍾,就虛著步子走回了臥室。
顧麥還沒睡,睜著一雙花瓣一樣的眼睛仔細地盯著他,台燈柔和的暖光在男孩高挺的鼻梁下映出一層陰影,他衝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挑了挑眉,笑著說“睡不著了?”
說完伸出手把顧麥用力攬進懷裏,用微微潮濕的前額抵住了顧麥的頸窩。
“王澄蘇,你能告訴我一根蠟燭燃盡要多久麼?”顧麥的聲音驀地在耳邊響起。
男孩把頭埋得更深了,咬了咬牙,許久沒有說話,就在顧麥以為他又睡著了的時候,才低低的開口,“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顧麥不解,男孩為什麼要在這麼一件事上騙自己,明明在上一個10月6號,最後一刻已經說了的。
要怪就隻能怪自己當時沒聽到,才會又回到這個怪圈裏來。
如果說,一定要從男孩口中知道答案才能徹底解脫,看樣子應該是不太容易。
他歎了口氣,伸手摟住了男孩的肩膀,撫上了男孩因為側躺著凸起的背脊。不知道是不是閉著眼感官就會無限放大的緣故,顧麥覺得男孩比記憶裏的瘦了很多。
上一個10月6號,自己甚至都沒好好看看他,就倉惶逃跑了。可即便是到了今天,顧麥還是莫名地不敢好好看一看他,隻能用力收緊手臂,把男孩抱得死死的。
“哥,等天亮了我們去給你好好補過一個生日吧?”
王澄蘇困極了,沒等到顧麥回答,說完就沉沉睡了過去,直到到早上醒來發現身邊沒人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等到顧麥的答案。但是空蕩蕩的房間已經幫那個人回答了。
願望什麼的真是不靠譜。王澄蘇把手覆在眼睛上,陽光隔著他的手掌射進來,眼底是一片溫暖的橙紅色。
為什麼不能好好過一天?就一天?
一滴淚從他的指尖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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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麥再次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大街上,如果這真的是他的過去,那個29歲的顧麥,會在10月7號晚上十點多回家,如果自己不去死還能從6號過到7號的話,很大幾率會和七年前的自己見麵。見了麵要說什麼呢?
他真的不想再回到那個家了,他每看男孩一眼都覺得心像是被剜了個缺口那麼疼,明明是想死的人,可是麵對那種痛感還是本能的要逃避。
真是懦夫。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這次隨手拿的外套兜裏一分錢都沒有。反正也不需要買蠟燭了,有沒有也無所謂。
這個夢真是太討厭了,真實的討厭,顧麥現在甚至連真正的答案都不在乎了,隻想快點離開這個讓他煩躁又心疼的世界。
可是,要想離開就要知道答案,要想知道答案就要回去麵對王澄蘇,要麵對王澄蘇,他就莫名難受到想一遍一遍的去死。真是個死循環。
顧麥想再努努力,試試簡單的方法可不可行。於是憑著自己的清秀相貌跟便利店的小姐姐借了電話,打給了自己七年來一直倒背如流的號碼。
接通的一瞬間,他覺得很神奇,這七年間他打過不下無數遍,對麵都隻有一個女聲冰冷的提醒,從無法接通到空號,如今終於打通了,反倒讓他有種無所適從的緊張感。
“您好?”男孩冷清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
“…那個…澄蘇,是我。”顧麥緊張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哥?”對麵試探的叫了一句,在聽到顧麥輕聲“嗯”了一下之後,問題像開了閘的水庫,“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你在哪兒呢?你一大早幹嘛去了?什麼時候回來?這是誰的電話?”
顧麥一時不知道應該回答哪個,更何況哪個他都回答不上來,他頓了頓,用下牙咬住上嘴唇,直到男孩又在電話裏叫了自己兩聲,才回過神。沒有回答男孩的任何一個問題,而是像個複讀機一樣重複了早上他問男孩的那句話,
“王澄蘇,你能不能告訴我一根蠟燭燃盡要多久?”仔細聽,聲音裏比早上多了一份乞求。
這次輪到電話那邊的人不出聲了,沉默許久,然後淡淡的開口說,“哥,我不知道。”
“你明明是知道的啊。”快說吧,說了就結束了,顧麥的心劇烈地跳動,每一下都像要撞碎胸腔衝出去一樣。
“那你能不能回來,我們見麵說?”
一說要見麵,顧麥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他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了。隨口又扯了個謊,“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我先加班了,有時間再說吧。”然後匆匆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