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兄弟獄中三人行(1 / 3)

在號子裏,二東子成功地瞞過了騰越。當年二東子混的時候,其實和騰越打過照麵,隻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騰越即使看著二東子覺得眼熟,也絕不會想起眼前這人就是當年名震江湖的神偷二東子。

二東子老實巴交地背監規,像是小學生一樣虔誠,還念念有詞的。老實得讓騰越都覺得這人不堪大用,還不如以前在號子裏跟著老曾的那些小弟管用。

坐在二東子旁邊的姚千裏先不耐煩了:“背就背吧,嘟囔什麼啊?”

二東子說:“哎呀,你這麼一打擾,我又忘了。”

“你就不會默記?”

“磨嘰?我背監規你都嫌我煩,你還讓我磨嘰?我當然會磨嘰啊!你讓嗎?”二東子憤憤不平的。

“我是讓你默記!默背!默默地背!不出聲地背!不是磨嘰!”姚千裏急得臉都紅了。

“小夥子啊!我歲數大了,你要是讓我像你們年輕人似的看幾遍就背下來,我做不到。說實話吧,認這些字我都費勁。”二東子還說得語重心長的。

二東子說話的時候,劉海柱不停地翻身,弄得手銬和腳鐐的聲音叮當的。別人沒人當回事,可二東子懂。二東子連看都沒看劉海柱一眼,繼續跟姚千裏打岔。

姚千裏說:“哪個字不認識你問我,但你就是不許出聲!我心髒不好。”

“你心髒不好?我還高血壓呢!要麼給你請個先生來給你紮古紮古病?可能給你紮古嗎?這是看守所,你都來了這了,就別挑那麼多了。”二東子說的話的確是農村裏最經常說的土話,像是“先生”、“紮古病”這些詞彙,城裏人很少說。

“我想要看病那容易啊,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姚千裏洋洋得意。

“看你長的就看得出來。”二東子若有所思。

“我是幹什麼的?”

“獸醫先生吧!”二東子說。

東北農村,通常都把敲寡婦門的爺們兒稱之為“獸醫先生”,近些年,似乎很少聽見有人這麼說了。聽得懂的人都在哈哈大笑,姚千裏當然不懂是什麼意思。

“算你猜對了一半,是醫,但不是獸醫。”

“不像,不像,就像獸醫先生。”二東子一本正經,連連搖頭。

“我是人醫!醫院裏開救護車的!”

“犯啥錯誤了?”

“你甭管我犯啥錯誤了,反正我會開車,你會嗎?”

“我會趕車!我不太跟人說話,就愛跟牲口說話。”

二東子演得特別認真,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劉海柱借機慢慢坐了起來,趁著騰越等人被二東子的話吸引過去的空當,朝趙紅兵使了個眼色。

趙紅兵顯然沒看懂,瞪著眼睛看著劉海柱。

劉海柱嘴角朝二東子撇了撇,抖了抖腕上的手銬,然後又緩緩地點點頭。趙紅兵似乎是懂了。眯上了眼,靜靜地躺在床上。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下午剛剛打架獲勝的騰越顯然非常開心,跟剛才出力幫忙的兄弟們大吃特吃。就連剛剛進來的二東子也被騰越邀請。

二東子也不知道劉海柱是否已經告訴了趙紅兵救兵來了的消息,繼續分散著騰越的注意力。幹二東子這行的,就好像是魔術師一樣,通常都要分散觀眾的注意力,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對於這個,二東子自然是行家裏手。

別人都在吃飯,二東子又開始了。

二東子神秘兮兮地說:“你們聽說了沒?我們那修公路的事兒?”

“發生了什麼事兒啊?”刀哥趕緊問。

“就是前幾天,你們連這都不知道?”

“靠,我們天天在號子裏,誰能知道外麵發生什麼啊!”刀哥說。

“難道沒人進來跟你們說這事兒?現在外麵都傳開了!”二東子的表情越來越神秘,可是就是不肯說發生了什麼事。

所有人都急了:“究竟啥事,你倒是說啊!”

二東子悠悠地說:“神秘現象,國家來了不少專家,根本沒法解釋!”

“快說,說來聽聽。”

二東子開始胡謅了:“前些日子我們那不是修路嗎?就來了很多大挖掘機,挖著挖著,忽然,挖不動了……”

二東子在胡侃,姚千裏則在照顧手腳活動不便的趙紅兵吃飯。

姚千裏小聲說:“紅兵大哥,沒事兒吧!”

趙紅兵使了個眼色,低聲說:“以後我們要是打輸了,你按警鈴。要是我們正占便宜呢,你別瞎按,你還得擋著別讓別人按了。”

姚千裏看著趙紅兵,用力地點了點頭。

趙紅兵笑了笑,又看了看在胡謅的神秘莫測的二東子,有點摸不著頭腦。自從趙紅兵闖蕩江湖以來,一向覺得所有的事都盡在掌握,可如今在本市的一個小小的看守所中,竟然像是一列脫軌的高速列車一樣,隨時可能毀滅。前方究竟會撞到什麼,趙紅兵也不知道。

日複一日的《新聞聯播》又開始了,趙紅兵閉目養神。趙紅兵當然感覺得到身邊騰越和老曾等人的殺氣,他們像是一群盜獵者,想殺掉一隻被鐵鏈牢牢拴住的猛虎,隻要燈一熄,就是他們動手的時候。現在趙紅兵閉目養神,就是為了晚上能有生的希望。

任何的逆境中,趙紅兵從沒放棄過求生的**。而且,他從來沒想過依靠別人求生,隻想依靠自己求生。

臨熄燈前,騰越又開始了高談闊論。他高談闊論的內容無非就是兩個方麵:一、像是偉人一樣,臨死前緬懷一下自己的英雄事跡;二、發泄自己對社會的不滿。

今天,騰越顯然是要緬懷自己的英雄事跡,他說起了當年坐牢時的經曆。

“當年,我們在監獄裏一個房間8個人,我是第4個死的。”騰越搖頭晃腦,仿佛無限唏噓。

“那3個都怎麼死的?”刀哥知道,現在必須得有人接話,否則騰越自言自語,肯定會很無趣。

“嗬嗬,你知道管子隊不?”騰越搖頭晃腦。

二東子插話:“難道全是擼管子的?一群人,成天啥也不幹,成天擼管子,就比誰擼的次數更多,射得更遠……”

二東子話還沒說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除了氣得鼻歪眼斜的騰越。騰越本來想描述一件十分牛逼的事情,哪知道二東子這一打岔,把氣氛全搞壞了。

“我知道菜刀隊、紮槍隊,還真不知道管子隊,難道是槍管?”刀哥趕緊說。

“操,槍管牛逼啥?我們那時候的管子才叫真牛逼!那時候,社會上牛逼的都是管子!胸前掛著根塑料管子的最牛逼!”

“胸前掛根管子?這是啥幫派啊?”

“不是說了麼,就是管子隊!”騰越說。

刀哥一臉迷惘,騰越越發得意,說:“就你們這群小崽子,誰有當管子隊的膽量啊?各個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掛管子……怎麼了?”

“你知道管子隊從哪兒出來的嗎?全是從監獄和看守所出來的!十多年前,國家有了保外就醫的政策,監獄裏治不好的病人,隻要不是殺人放火的罪名,就全都放出去就醫。這個政策可真是好政策,我們這些判了幾十年大刑的人,全都有了方向。可是問題來了,腿斷筋折的病監獄裏都能治,想傳染上個肝炎什麼的,又沒途徑,這時候,就有人想出了新辦法。當時監獄裏搞衛生的時候經常能用到火堿,火堿這東西實在是厲害,隻要遇見水再到了肉上,那肉是立馬烏黑一片。要是吞下去,食道立馬就爛了。我們監室就有一個人,偷著藏了一小塊火堿,然後,偷偷地吞了下去。”

“我操!”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驚歎。

“吞下去以後,這人馬上就捂著胸前疼得滿地打滾,嘴裏釀著血沫子,嗚嗚地喊,也聽不見他說啥。這下管教也不知道是出了啥事,監獄的大夫也不敢給看,沒辦法了,隻能送到醫院救治。到了醫院一看,完了,食道被燒壞了,再也接不上了。隻能在食道上切個口,然後再在食道上接個管,管上麵再放個塑料漏鬥,平時的營養液什麼的都從裏麵灌進去。還有牛逼人物,饞酒了就往裏麵灌酒!這些胸前掛著管子的人,就叫管子隊!”

“哎呀我操。”所有人都聽得汗毛直豎。

刀哥咧著嘴問:“那食道什麼時候能好啊?得多長時間?”

“好?一輩子都好不了,管子掛一輩子!走到哪兒就掛到哪兒!”

“這人能活嗎?”張國慶問。

“活得好不可能,活得不好還不可能嗎?再說,就這樣出去的人,哪個還想要自己的命?他們這輩子,都別想再和正常人似的吃飯了。”騰越說。

“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刀哥說。

“出去了,就有自由!懂不?”騰越說。

騰越這句話說完,整個看守所都鴉雀無聲了。沒有失去過自由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自由的可貴。而看守所裏這群已經失去了自由,又會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自由的人,自然明白自由的意義。可能所有人都在盤算著:如果給我自由,讓我失去終生吃飯的權利而且脖子上還掛著一根管子,我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