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距離時還是濃重的,暈至眼前卻迅速褪色,沉澱下輕得像霧的雲,被染了淡淡的曖昧的色澤。仿佛風一吹便會化。
紅色是從某一點爆發的星雲,用綿延的方式逐漸由深漸淡洇向瞳仁中皮膚下。
直到空氣中漫開一股鹹腥的氣息,哀愁侵蝕進了心髒裏。
日光漫不經心地退著潮。
夏諾始終預感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事情與夕陽吻合,猶如一場蒼涼卻美麗的閉幕式,東升於陰影下的群山罅隙,西落時必定彌漫光亮。
夏諾是典型的南方女孩,杏眼柳眉,迷糊,愛笑,頗有少女漫畫主角的風範。看上去過於柔弱,再加上冒失粗心的個性,總給人不太放心的感覺。
除了最好的同性朋友艾曉沫外,充當保護者的總是高安,即使平日吵吵鬧鬧不得安寧,但在黑暗樹林迷路受傷的關鍵時刻,還是值得將自己完全托付的朋友。
高安的本名不是高安,這又是夏諾讀書熱衷於對號入座的結果,執拗地在心裏默默這樣稱呼。看過一篇叫《奇跡》的文章,為它哭了四五遍,認定了身邊的這個男生分明是小說中高安的翻版,人緣好、品行好、學業好。一個男生,具有了這樣的優點,似乎是無可挑剔了。可惜的是,高安從不知道同桌那個時常找茬的小女生背地裏是這樣高度評價他的。
是的,他們是同桌,否則憑夏諾忸怩的性格怎麼會和男生有故事?
夏諾喜歡張愛玲的故事,淡淡的,白描一般,一點不張揚,卻流露著蒼涼而又豐厚的美麗。她喜歡她的那篇《愛》,她甚至背得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這,是愛麼?這份神秘的意蘊因為難以捕捉而更撩人深思,夏諾這樣想。
是。
即使不說,眼神裏也分明能感受不同尋常的溫度。
不是。
似乎每天也隻是像普通朋友一樣吵吵嚷嚷度過。
是。
外人眼裏的文靜型芭蕾少女和麵癱型美少年也隻有在彼此麵前相互挑刺全無偽裝。
不是。
但至今也沒有相互給過任何承諾,也許吵架也僅僅是相互看不順眼而已呢。
鵝黃色的花瓣留下最後一片。夏諾微怔。用花瓣占卜心意之類的,靈驗麼?
“喂,在發什麼呆?”
冰冷的鋁罐觸碰過來,原本拿著筆僵住的手指條件反射地抽了一下。利趣拿鐵?目光遊移,已被拉開的拉環後麵是男生帶著突兀卻好看的骨節修長的手指,往上,午後溫暖的光線中,被點上亞麻色光澤的男生的黑發與微微仰起的眉毛逐漸清晰,延伸進瞳仁裏。
自然地順手接過,女生抿了一口咖啡:“沒有發呆啊,在做物理題。”
“嗬,別假用功啦。”男生嗤笑一聲在一旁坐下,開了手中的另一罐咖啡,繼續毫無自覺地說下去,“午休時間不休息一下的話,下午可是……”
“當”的一聲巨響,咖啡罐底敲擊在桌麵上,幾滴液體飛濺出來,生硬地截斷了前麵那句話的尾音。男生詫異地轉過頭,正撞上女生盛怒的表情。
“別以為你上次月考第一就有什麼了不起,哼,我一定會超過你超過你!”
男生眉頭微蹙:“幹嗎這麼激動,你最近甲狀腺功能亢進吧?”
又是“哐當”一聲,椅子倒地。女生飛奔出教室。內心的懊惱無法再壓抑。
為什麼在他麵前情不自禁表現得那麼不可愛?為什麼總覺得每走一步都錯得無可挽回?為什麼不能成為誌趣相投舉止默契的那類朋友?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高安的身邊坐下,輕聲問了一句:“你也坐在這裏麼?我就是夏諾。”她說“我就是夏諾”,而不是“我叫夏諾”或者別的什麼,仿佛高安早該認識她。語氣中有足夠的自信與從容。
也的確如此,高安早在軍訓文藝彙演晚會上就注意到了那隻單純而略顯膽怯的天鵝,目光連連躲閃,回以更輕的一聲“我叫高安”,當然他不叫這個名字。
每天一個點頭一聲問候,除此之外,起初並沒有很深的交往。可按照透視原理,兩條平行線有時也會相交。
夏諾寫得一手好字,而高安是個準畫家。每個月有那麼幾天在一起出黑板報。
開始時誰也不開口說話。麵對著黑板,夏諾的目光常常瞥到畫的那邊去,詫異:高安的心靈受過什麼創傷,為什麼畫的顏色總那麼灰暗?高安的心裏卻也在尋思:這不像她的性格啊,她不該用這麼多深深淺淺的紅色,紅應該是熱烈的圖騰。
他不會了解她的世界,不會明白這世上有種紅是淒美蕭瑟的,每天隨著那個巨大的光源在天的盡頭消失,從不在意夕陽的高安不會明白。高安也不會了解自己畫的影影綽綽的煙雨蒙蒙中江南的烏篷船和深巷,在身邊女生的氣質裏曾經滲透了些什麼。
明明是禮貌疏遠的起點,後來為什麼會生長出雜草般放縱交錯的延長線?
以“隻是認生,其實外向”為借口換出他喜歡的開朗性格,自己也找不到緣由。實際上心知肚明,沉靜的因子與生嵌在骨髓裏,活潑的一麵僅僅是在高安麵前的偽裝,可是他不明就裏。偽裝也好,勉強也好,無論如何,隻要能成為親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