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樂縈(6)(3 / 3)

唉,大漢的官吏真是越來越呆,個個都把《論語》背得滾瓜爛熟,我知道他剛才說的是《論語·子路》裏的話,那些話是說得不錯,不管怎麼要求公義,如果這世上父子夫妻之間都被迫要互相告發,那實在很可怕。所以今上特地在地節四年頒布了一道詔書,規定父子和夫妻之間的互相包庇是允許的事情。我對這詔書也很讚同。但是,現實中有時又免不了會碰到一些難以取舍的事,比如明明親人破壞了公義,也曲為袒護,那不就沒有公正可言了嗎?就拿眼下這件事來說,如果子公假惺惺地表示拒絕,不過是鬧得母子俱丟了性命,又有什麼益處呢?以愚蠢的孝心將母親的苦心輕易拋擲,這恐怕不是他母親樂於看到的。我想如果他那樣做了,在黃泉之下,他母親也將會恨他的。我腦中快速地這麼為子公辯解,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某種東西蒙蔽了理智。

於是我嘴裏又脫口而出:“母子相隱,固然說得不錯。不過涉及大逆無道的重罪,也隻能棄私恩而取公義了。妾身從小也誦讀一點儒書,曾聞孔子說:‘門內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斬恩。’如今陳湯以義斬恩,似乎也沒什麼不妥,就算論起儒家大義,也是說得過去的。”

王翁季的眼睛都直了,良久才歎了口氣,道:“你要是個男子,一定可以去長安遊宦,憑著這種辯才,俯拾金紫不在話下。”他又轉過頭對他兒子說:“君房,阿翁為你娶婦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永遠不要忘記阿翁我的恩德,永遠不要忘記。”

我的夫君喜笑顏開,又吃力地張開他那抽屜般的大嘴連聲道:“大人,說得是,臣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我突然覺得腹中一陣翻滾,幹嘔了幾聲。王翁季臉上掠過一絲驚訝,轉瞬又欣喜道:“君房,我們王氏快有新苗了。快去叫你的母親,讓她帶你妻子去找醫師看看。”

二十

子公如願地放了出來,可是我不再能見到他了,隻是從阿舅王翁季那裏聽說他得到了該得的賞錢。同時,不出所料,他的名聲果然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之後他去了一趟昌邑縣,想用得到的那筆賞錢賄賂太守丞,讓太守丞設法把他作為山陽郡推舉的郡秀才,送到長安待詔公車,可是太守丞這回嚴辭拒絕了他,據說不敢冒這個險。作為一個靠著告發親生母親苟且逃生的人,子公已經名聲在外,怎麼也不符合秀才的標準。以他的品行,這輩子是別想走“察舉”這條仕宦之路了。他隻能打別的主意。

但是子公的好運來了。不久朝廷的新詔書到達,要求郡國舉薦人入太學,如果想要去京城拜師學習經術的,也可以趁著年底,跟從上計吏一起去。據說他馬上去縣廷報名,要求響應這道詔書。主事官吏這回沒有辦法,隻能答應他的要求。

子公的母親李中夫則要被押往長安,結局是什麼可想而知。在她被係捕的那天,我偷偷去給她送別。我看見她花白的頭發淩亂,盤腿坐在木質的囚車裏,神情倒是很安詳。很多人圍著囚車觀看。那時子公還在獄中,隻有陳黑攀住她的囚車號啕大哭,縣吏們費了好大勁才把陳黑的手掰開。李中夫在人群中看見我,微微對我點了點頭,還笑了一下,神情非常淡然。我暗暗歎了口氣,退出了人群。

最倒黴的是那群幫助子公越獄的人,他們都被判決謫戍敦煌郡魚澤障,以弛刑徒的身份擔任戍衛亭障的任務。

他們被押解上路的那天,也是我出發的日子。我夫君和公公要去長安的左馮翊任職,這是臨時得到的征書,之前準備調他去當豫章太守,但因為捕到了李中夫,被朝廷破格超拔為左馮翊,秩級為中二千石。瑕丘縣的左尉負責押送戍卒,我公公一家既然要去長安,正好隨著這幫戍卒一起走。每年征發戍邊的縣民上路都有一些儀式,很多人都哭哭啼啼的,一路喧闐。往年我倒沒在意,今年心裏挺酸楚的。因為實際上我也是像他們一樣,要遠離父母,去遙遠的關中了。

分別的時候,我和母親抱頭痛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是。她就我這麼一個女兒,我走了她就很孤單了。雖然我還有一個弟弟,但那是父親的小妻生的,和她也親熱不起來。父親看來也有些傷感,悶聲不響,我本來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看見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恨不起來了。也許他真的是為了我好罷,他究竟是我父親,有什麼必要害我呢?

人群出發了,我透過黑色的車簾,望著那些走得東倒西歪的戍卒們,謫戍的弛刑徒和普通征發的戍卒待遇是不一樣的。普通征發的戍卒隻戍邊一年,而這些謫戍的人則沒有這麼好命運,他們也許一輩子隻能呆在邊境,娶妻生子,直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