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清楚了嗎?”我看著她平靜的麵容,心裏酸酸的,母愛真是偉大,就像我母親,雖然我做下了那麼見不得人的醜行,可是我母親始終站在我一邊。她對我父親崇拜得五體投地,可是最終承認,在嫁我給王家的這件事上,我父親做錯了。如果不了解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就不可能理解母親那個承認是何等不容易。
“當然。根本不用想。”她神色淡然。而陳黑又淒愴地嗚咽起來了,邊嗚咽邊責怪自己的窮愁無聊,竟然害得兒子入獄,害得妻子要舍身救子。我在他的哭聲中努力分辨他的號訴,大意是這麼點內容。不過最後幾句算有點新鮮,他說,沒有妻子,他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終於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我能想象陳黑此刻心中的感受,他本來身體殘廢,沒人肯嫁給他,年近四十才從天上掉下了一個女人給他做妻子,而且這個妻子不是一般的鄉村鄙婦可比。她曾是王侯的貼身侍女,文雅善書,機敏豁達,給他生了個聰明的兒子,那個兒子雖然有些頑劣,但總是因為不甘心一輩子居賤處微,才做出了一些有悖法令的事情。他和這個女子相伴了二十來年,相濡以沫,有了她,他才發現了人世間的溫暖,現在她下決心要離他而去,他怎能不痛斷肝腸?然而,如果不這樣,他們的兒子又必須死,兩者之間選擇一個,他能做出怎樣的選擇?就算是他想選擇,他的妻子又怎麼會給他選擇的機會?他能做的,隻能是麵對生死離別的那一瞬了。
李中夫柔聲安慰陳黑道:“不要哭了,這麼大年紀,在客人麵前也不好意思啊。”
陳黑收住了哭聲,哽咽道:“你叫我不哭我就不哭,我一向都聽你的。可是這次……”他的肩膀一聳一聳。
李中夫道:“別任性了,時間不早了,還是趕快和樂君商量正事罷。”
十九
看來嫁給王君房也不是沒有好處,往常非常困難的事,現在變得很輕易。我直接把李中夫給我的漆盒交給了王君房,由王君房上呈給他的父親。他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料到會得到這麼一次立功受賞的機會,非常興奮,在堂上走來走去,聲音顫抖,連聲對我說:“實在靈驗啊!實在靈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帶了一個相士去,那個相士說你有大貴之相,可以旺夫,看來我們王家今後的發達,還要靠你啊!”
我哭笑不得,如果我真有旺夫之相,應該對子公有利才對。我和子公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而且我還懷著他的孩子。我有點羞愧,感覺實在對不起他們家,垂首道:“阿舅,陳湯的母親告訴我,一定要救他兒子一命,那麼她死亦不恨。母子深情,希望阿舅一定要成全。妾身一向聽說凡是治獄,應當盡量多積陰德,讓生者不怨,死者不冤,後世子孫就一定會有興旺發達能當大官的。”
王縣長越發興奮了,他撚著頜下數根枯黃的胡須,連聲道:“對對對,現在朝廷的禦史大夫於定國,他的父親於公,當年也是這麼說。於公的家鄉就在我們鄰近的東海郡郯縣,他是當獄吏的,據說凡是由他經手判決的犯人無不心悅誠服,死亦不恨。真是廣積陰德,廣積陰德啊!後來他的兒子果然當上了禦史大夫。依我看,丞相的位置,不久也是他的。你放心,為了我的子孫,陳湯一定會沒事。何況按照律令,他本來就算立功,不但不會有事,還能受賞。我現在就去縣廷提審陳湯。”
他吩咐立刻駕車,和我夫君一起馳往縣廷,我則忐忑不安地在家裏等他的消息。黃昏時候,兩個人都回來了,王縣長見了我,似乎有點悵然若失,說:“我以為勸說陳湯告發他的母親會費一點勁,沒想到我一開口,他就爽快地答應了,真正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唉,枉費了他的母親一番愛子之心啊!這陳湯據說還飽讀詩書,擅長屬文,品德卻如此不堪一擊,不堪一擊!”
我又一次聽到他人對子公的指責,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也許子公在道義上真的很不堪罷。一想起他母親在我麵前婉轉求情,慨然決心就死的神態,就覺得子公的爽快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但是我想看到什麼?看到子公嚴詞拒絕、不願告發其母嗎?唉,我不想考慮這麼多了,我隻知道心裏仍割不斷對子公的愛,即便子公無恥之尤,十惡不赦,我也放不下,愛情真是一種可怕而盲目的東西,它也是不講究禮尚往來的,我的夫君對我這麼好,可我就是不愛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淫賤無恥。
“他母親是詔書名捕的重犯,再有愛子之心,又值得什麼敬佩了?阿公難道同情反者嗎?”我嘴裏無端蹦出來這麼一句。
王翁季臉上有點驚愕:“阿縈,你怎麼能這麼說?陳湯的母親確實罪不容誅,但在道義上卻不是沒有可敬之處。那個陳湯自小苦讀儒書,豈不知道‘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他的儒書難道都白讀了嗎?白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