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勃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去回報少府梁丘君,你再等待幾天,很快就會有任命文書下達了。”
陳湯喜笑顏開,這讓我心裏陡然生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我的朋友中從來也沒有一個像他這麼熱衷做官的,我為自己有他這樣的朋友而羞愧。不過沒辦法,他既然是張勃引薦來的,我不得不笑顏接納,我欠著張侯的情,何況如果陳湯真要去做官的話,可以很快離開我家。
“今天我特意帶來了牛酒,咱們為子公慶賀一下如何?”張勃麵朝我,一副征求意見的神態。
我自然不能拒絕,爽快地表示了同意。
這天,陳湯喝得醉醺醺的,我讓仆人扶他回房休息,自己獨自坐在那裏想著一些事情。妹妹進來坐在我麵前,我也沒有發覺。
等我抬頭起來的時候,她剛剛收拾完一些雜物,她看了看我,隨口問道:“阿兄,今天有酒喝也不叫我?到底有什麼喜事啊?”
我隨口應道:“沒什麼,陳湯要當官去了。”
“哦,那很好啊。”她快速地回答道。我感覺她的聲音有一點特別,我不好表述,大概是失落罷。
於是複又沉默,我問道:“他走了不好嗎?前程似錦了。”
她笑道:“是啊,很好的。”她快速地回答完這句,又說,“阿兄,不打擾你休息,我出去了。”
她快步走到門前,又似乎停了一下,印著褐色鳳鳥花紋的裙幅在射進房內的夕陽下閃爍。我以為她要說什麼,但是,她很快又隱沒在門外。
四
接下來的幾天,張勃遲遲沒有再來,陳湯大概都有些焦躁了,我看見他站在庭院裏,望著院庭裏的碧桃發呆。
我也踱進院子,對他說:“陳君,在想什麼心事嗎?”
他回過頭,歎道:“沒什麼,隻是看見這嬌豔的桃花,早上開花,晚上就要謝敗,不由得心情頗為傷感。人生苦短,雖然比木槿好得多了,可是人到底生而有智,這種痛苦,又是木槿所無法理解的。”
我點了點頭:“張侯好幾天沒有來了,不然我們可以邊賞花邊談談。”
他的臉紅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們沉默了一會,忽然我感覺有些尷尬,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好。在我自己家裏,我這麼尷尬,實在是有點不應該的。好在這時聽見外麵有人長笑道:“子夏在哪裏,我要去見他。”
我心裏大為驚喜,聽出來是樓護的聲音。
樓護是我的好友,他家世代行醫,到他這代,因為聽了一個相士的話,改習儒術。不過他為人豪俠仗義,我們以前在一起可謂情同手足。隻是前年他突然不辭而別,不知道幹什麼去了,沒想到今天才又出現。
我趕忙走向門口,果然看見樓護大踏步走了進來。我欣喜地遙呼道:“君卿兄,果真是你!這麼久你跑到哪裏去了?”
他也幾步奔到我跟前,朝我肩頭捶了一拳,笑道:“去了一趟西域。你知道我是坐不住的。正好碰到朝廷征召懂些醫術的人去邊境烽隧為士卒看病,不但可以乘坐不要錢的傳車,還額外給賞賜,我就應征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應征應征,邊塞艱苦,誰人願去,隻有你反倒占了大便宜似的。先到庭院裏坐罷,咱們要好好細談。”
我們在庭院的枰席上坐定,他看見陳湯,問到:“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我說:“哦,這是張侯介紹來的好友,名叫陳湯,字子公,山陽郡瑕丘縣人,多才多藝,你們也結識結識。”
樓護笑道:“子夏門前向無虛士,幸會了。”他朝陳湯拱手道。
陳湯也趕忙還禮,連稱不敢。
我吩咐仆人殺雞宰羊,準備好好和樓護共話平生之歡。他是我今生覺得最為可靠而高尚的朋友。雖然在別人眼裏,我隻不過是個靠鬥雞謀生的無賴,但是我卻奇怪地對朋友的人品要求很高,這點,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麼原因。
一切安排完畢,我也向陳湯介紹樓護的情況。當陳湯聽見樓護剛從河西回來時,不禁眼睛一亮,連聲問道:“樓君去河西可有什麼見聞?”
樓護打了個嗬欠,隨即發出三四點古怪的笑聲,像一個鐵片從高處落下,和地麵撞擊時的幾點振動。我不由得莞爾:“君卿,幾年沒見,你隻有這個毛病沒改,老是突如其來的打嗬欠,突如其來的這種古怪的笑。”
樓護這回才真的笑了,道:“嗬嗬,這是跟我外祖母學來的,你忘了,我一直改不掉。你知道的嘛,我是外祖母帶大的。”
陳湯打斷了他的解釋,追問道:“樓君,到底有什麼見聞,湯很想知道。”
樓護道:“陳君倒是性急,要說見聞,實在太多了。我前年去的時候,正好碰上匈奴兩單於合戰,邊塞將士可以作壁上觀,真是罕見的奇景。兩邊數萬騎兵鏖戰了一天一夜,屍骨堆積如山,我們漢兵士卒在烽隧上都覺得驚心動魄。後來其中一方郅支單於擊破呼韓邪單於,呼韓邪單於落荒而逃,隻好沿著長城,一直向東急奔,並派遣使者向我們大漢求救。”
陳湯的身子直往前傾,興奮地說:“樓君真是眼福匪淺,可憐我當時還在家鄉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諸君住在京師,眼光和別處就是不一樣。”
樓護道:“呼韓邪單於前不久來長安祝賀新年,如果不是遭到這樣的內訌,也很難讓他們如此降心。”
陳湯道:“如果不是我們大漢連年出兵,打得他們難受,他們也不會內訌。隻是不知道郅支單於現在怎樣,隻怕將來仍是漢朝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