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陳湯(2)(2 / 3)

“經不起經不起,小人這一把老骨頭,到時真的會屈打成招的。”他的眼淚都下來了。

“這就是了。我看不如這樣,我有一個想法,也許可以皆大歡喜。”我說出自己的真意。

他似乎看見了曙光,迭聲道:“請曹史君示下請曹史君示下,小人一定照辦。”

我說:“其實死者驢掌的弟弟和兒子這麼不依不饒地告你,不過是為了幾個錢。你知道他們家族雖然人多,卻都比較窮;而你雖然富裕,卻人丁稀薄。你不妨給他們一筆金錢,比如給個十萬錢,他們得了錢也就不會再告了。你們從此化敵為友,你不也就省了雇人保護自己的金錢嗎?我聽說你花了大筆錢雇了西部都尉府的戍卒來保護自己,是不是?”

“好好。”他叫道,“給他們錢就給他們錢罷,小人算怕他們了。”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但是,小人以什麼名目給他們錢呢?他們見小人肯給錢,豈非認定小人是做賊心虛,真的殺了驢掌嗎?”

我突然一拍案幾,厲聲道:“難道你沒有殺嗎?”

他大驚失色,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脫口道:“你怎麼知……”隨即又改口,“小人怎麼會殺他,小人真的沒有殺他。”

我笑了笑,又恢複了和藹的語氣:“沒有就沒有罷。你給他們的錢,我可以告訴他們,是你不願意他們老是糾纏,寧願出一筆錢請求和解。然後我下一封文書,以解除冤仇的名義將他們遷徙外郡,以後你們相隔遼遠,就算反悔想再來找你尋仇,也不是那麼容易做到了。”

他喜笑顏開:“真的這樣,那就太好了。他們這幫窮鬼,真的像冤魂一樣。唉,多謝曹史君。有空請曹史君到敝舍做客,曹史君替小人解決這件事,可說是幫了小人的大忙了。小人那唯一的兒子不懂事,又喜歡擺富家公子的脾氣,為此惹了不少麻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小人家不是絕後了嗎?”

“沒想到你們羌人也重視是否絕後。”我笑道。

他驕傲地說:“小人是歸義羌人嘛,《論語》《孝經》也是讀過的呢,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很好。”我心裏也很高興,這麼棘手的案件就這麼處理完了,也是頗有一點成就感的,而且我可以向辛武賢報告說,羌人在讀了我們的儒家經書之後,都深以爭讓為恥,寧願吃虧相互和解,這不就是以春秋經義斷獄的成效嗎?

“那小人就先告退了,明天小人就派人送錢來。曹史君有空可一定要去敝舍做客啊。”他諄諄告誡我。

後來的幾天我又相繼用類似詭譎的辦法斷了幾件麻煩的獄事,向辛武賢報告後,他果然很高興,並勸我不要太辛苦,要我多休幾天假,順便逛逛敦煌一帶的風景。

敦煌郡的風景確實和內地大不相同,天高地遠,很多地方彌望的都是黃沙。太守府的同僚告訴我附近有一座鳴沙山,全是沙子壘成,風吹沙動,會發出奇妙的聲響,值得一遊。於是在某一天就跟著他們一同去遊玩,遠遠望去,鳴沙山果然像一條沙堆成的巨龍,綿延數裏。細細的沙子在陽光下變幻莫測,發出五彩的光,果然氣勢絕倫。爬上鳴沙山頂,我發現沙山的另一側下麵有個彎月形的水池,在四麵沙山的包圍之下,如同沙漠中的一片明鏡。我問同僚:“這個池子叫什麼名字,深在沙山之底竟然能不幹涸?”

同僚笑答:“那是渥窪池,又叫沙泉。池下有一眼泉水,所以能夠永不幹涸。”

我讚歎道:“太神奇了。真是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同僚麵麵相覷,問道:“子公君,你剛才念的什麼?”

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這麼問:“這是賈誼寫的賦,怎麼了?”

“哦,賈誼是什麼人,我們沒讀過,子公君真是博覽群書啊。破羌將軍曾跟我們說過君經義賅通,就算長安碩儒都不一定比得上你,看來確實是真的了。”

我謙虛道:“哪裏哪裏。”心裏卻感到極大的悲哀,是啊,我自負一生才學,卻要跟這幫連賈誼都不知道,連個簡單的獄事都決斷不了的庸人混在一起蹉跎歲月。眼看光陰電逝,自己的官位卻越混越低,何時是個盡頭。這樣一直下去,怎麼對得起為我而死的母親。那些曾經為我做出犧牲的女子,比如樂縈和萭欣,我又同樣怎麼對得起?

下到渥窪池邊,我呆呆地沉思,腦中火花一閃,想起了孝武皇帝的《天馬之歌》:

太乙貢兮天馬下,

露赤汗兮流赭沫。

馳容輿兮蹀萬裏,

今安匹兮龍為友。

據說孝武皇帝獲得的天馬就是從渥窪池中飛出來的,那是元鼎年間的事了,一個原籍南陽郡新野縣名叫暴利長的弛刑徒有幸獲得了一匹天馬,獻給武帝,從而遭赦被封大官,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渥窪池,就算是,我又未必有這機會和本事再捕獲一匹。

後來的幾天,我一直悶悶不樂。有一天早晨輪到我休沐,我伏在枕上不願起來。突然聽到院子外麵有人敲門,我沒精打采地爬起來,打開門,耳邊立刻傳來一個熟悉的鄉音:“子公兄,真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吃了一驚,聽出來是瑕丘縣的鄉音,以為是做夢。我倚在門框上,揉了揉眼睛,看見麵前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身材比較結實,臉色黑黑的,頭上胡亂挽了個發髻,用一塊藍布纏裹著。他正對著我笑,兩片紫紅色的嘴唇,像兩條遭到襲擊的水蛭一樣向相反方向縮去,牙齦坦蕩地暴露,滿口碩大的板牙更加毫不知羞恥地裸露了出來。我腦中頓時轉過彎來了,脫口而出:“你是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