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饑餓座談會(1 / 3)

林大錘走了,縣政府禮堂裏又鬧成一鍋粥。餓了一天的人們,要出去,要回家,到處都是嚷嚷聲:

“憑什麼餓我們呀,我們犯了哪條王法了?”

“你們還講不講理呀?光關著人,也不開會?”

“我要去省裏告你們。”有人想把事情鬧大。

這話立刻引來了不少的附和:“對!告他們去!……”

會場外麵同樣也亂成一團,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拎飯盒的、提飯筐的、端著麵條的,吵鬧著要往裏闖。

夾在裏外當間的是手持長槍的警察,人雖不多,卻像一堵堅不可摧的牆。兩邊雖都有一些躍躍欲試的人,最後還都止步於這堵牆前。誰都明白:他們是在執行公務,妨礙執行公務是犯法的,誰願意跟法律開玩笑呢?

馬立文走到閻永清身邊,用極不滿的口吻說:“閻副縣長,從古到今,你查一查,有沒有開這樣會的?”

閻永清針鋒相對地說:“開這樣的會怎麼了?”

孫文懷上來幫腔:“不怎麼了,領著大夥開會,開會的不來,還不讓走,這叫什麼會嘛!”

閻永清反駁道:“林書記不是讓你們好好想想嗎?說對了就讓你回去呀。”

陳玉興抱怨道:“說得比唱得好聽。對不對都憑你們說了算,這公平嗎?把我們關在這裏,你們又不管飯,家裏把飯送來了,你們又不讓進!這不叫坑人嗎?”

“林書記是叫大家餓餓肚子,餓明白了,就會有體會了;吃飽了,怎麼能談出饑餓的體會呢?這也是為你們好呀。”閻永清解釋道。

陳玉興一臉怒容地說:“你要糧就說要糧的事,整這玩意兒是啥意思,這不是活折騰人嘛,這一招也太缺德了。”

閻永清也拉下臉來:“行了!你有能耐,為啥林書記在這兒的時候啥屁也不放?現在,你跟我說啥也沒有用,你們什麼時候說想好了,我去喊林書記,他立馬就來。”

陳玉興一看來硬的肯定不行了,明知是整景也得整,便招呼大家:“掌櫃的,想回家的就把這個餓肚子的體會大家湊一湊,這麼多人,一人說一條,怎麼也能對付個八九不離十了。”

……

林大錘從小清河村回到縣裏,天已全黑了,他讓司機把車直接開到縣政府會議室門口,一見林書記下車,那些送飯的家屬全都圍了上來,對著林書記一通喳喳喳喳,像開機關槍似的,亂七八糟。

“林書記,你通知開會,俺當家的早早來了,會沒開不說,人也不讓回,飯也不讓送,這算怎麼回事兒?”

“就是啊,都關了一整天了,該吃晚飯了,午飯還沒吃呢……”

……

林大錘緊繃著臉,邊走邊說:“誰讓你們送飯啦?我告訴你們,他們參加的這個會就是和吃飯有關,吃了飯就沒法開這個會了。你們回家吧,會開完了,我自然讓他們回來。誰要再送飯來,那他家掌櫃的,這個會就得比別人多開幾天。”

一聽林書記這麼說,這些送飯的也就不再嚷嚷了,但也不甘心就這麼走開,還聚在一起磨蹭著。林大錘一回頭看到劉美玉就跟在自己身後,忙對她說:“你就別進去了,回車上去等著我吧。”

“林書記,你們這會啥時候能完?”還有家屬在問。

“這得看他們開會的效果了,興許今天,興許明天,不好說。”林大錘答道。

方麗霞也在送盒飯的人群中,她一眼發現了劉美玉,急忙提著飯盒高興地走來:“美玉啊,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呢?你跟林書記熟,給說說,把這盒飯給你二叔送進去。”

劉美玉朝林大錘的背影呶了呶嘴:“恐怕不行吧。”

“你這孩子,還沒問咋就說不行哩?你二叔白疼你了。”

劉美玉莫名其妙地接過飯盒,望著方麗霞說:“怎麼還不讓往裏送飯呢?什麼意思呀?”

方麗霞把劉美玉拽到一邊:“你要是能進去,把話也一塊兒捎給你二叔。”說完咬著耳朵說了起來……

等到劉美玉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把飯盒往方麗霞手中一塞:“這事你別難為我,別的掌櫃的能挺住,我二叔咋就抗不住呢?”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氣得方麗霞直跺腳:“你這沒良心的……”

會場裏,一盞大汽燈掛在中央,光亮特別刺眼,人們見林大錘進來了,又自覺地恢複成開會狀。

“各位掌櫃,大家琢磨了一天,也餓了一天了,該有些體會了吧?誰先說?”林大錘說完簡單的開場白,把眼光向四下掃視著。

“我先說。”陳玉興又要搶先發言。

林大錘忙擺手阻止:“陳掌櫃,你上午第一個發言,說得不深、不透、不準確,你還是先聽聽別人的吧,這兒有這麼多人呢。”

碰了個軟釘子,陳玉興覺得很沒麵子,林書記的話在他聽來就是“你不會說,還臭顯什麼大眼”。可是,他已經站起來了,總得有個台階下吧。他瞧瞧四周,上午還有那麼多掌櫃的哄抬著自己,現在誰也不吱聲,有的和他目光剛一碰撞就躲開了。被林大錘將了一軍,要就這麼坐下去,他感到很難堪,於是,隻好硬著頭皮對林大錘說:“我已經想好了,就讓我說吧!”聲音中明顯沒有了上午的傲氣,反多了幾分哀求。

“那好,不過,這回你要是再說不好,會議室這一百多位掌櫃的就要陪你多待一宿了。你是代表嘛!”

陳玉興猶豫了,看著眾掌櫃都不拿好眼神看他,就說:“那,讓我再想想吧。”說完他一屁股坐下,耷拉著頭。

“好,陳掌櫃有自知之明,他要先想一想,哪位掌櫃接著說。”

有林書記這話,誰還敢說,說對了還好說,說得林書記不滿意,豈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眾掌櫃的生怕林大錘點自己的名字,紛紛把頭埋了下去,會場裏靜得隻有大汽燈在呼呼地響著。

林大錘見沒人吱聲,便麵帶笑容地說:“你們都想回家,我也有我的事,都考慮了一天了,這還不是張口就來,我再給你們三分鍾考慮。”

眾掌櫃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全都是既想說又都不願意說的表情。

劉老二就坐在林大錘的正對麵,盡管他都快把頭埋到褲襠裏去了,還是聽到林大錘在點他的名:“劉掌櫃,你的思想境界高,你說說怎麼樣?”

劉老二無奈地站了起來,見大家夥兒都用期待的眼神瞅著他,就有點兒緊張。他怕萬一說得不合林大錘的意,那種期待立刻就會變成冷嘲熱諷,他可不願在這個時候顯大眼。就對林大錘說:“我也再想想。”說完一抱膀兒也坐了下來。其實,說心裏話,他根本就不信今天的會是讓大家說什麼饑餓的體會,說得再好,隻要林大錘隨便挑個刺,說不滿意,誰也別想走。明明是征糧就說征糧,幹嗎要整這一出?他也鬧不明白,不過有一點他心裏很清楚,左光輝來硬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於是,林大錘就繞來繞去和大家鬥心眼,其實,兩人都一樣,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主題終歸是征糧。

林大錘站了起來,看了看會場,見眾掌櫃都低頭不語,他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停下,又瞧了瞧會場,說:“三分鍾已經到了,我看,你們需要的不是想想,那挨餓的滋味是想出來的嗎?你們需要的是再餓餓,不餓到份上,誰也說不好。打我一進來,還沒有一個跟我說餓得挺不住了。好!既然大家還不餓,就這樣吧,我明早再來--”

說完林大錘轉身就往外走。陳玉興等忙站起來連喊帶招呼:“林書記!你不能走,我們真的想好了……”

林大錘跟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兒離縣政府招待所沒多遠,他讓司機先回家,自己與劉美玉一前一後往縣政府招待所走去。快到招待所門口了,林大錘老遠就看見有個女人正向他走來。來者正是程桂榮,一副有氣無力、疲憊不堪的樣子,林大錘停了下來,等她走到自己麵前,問道:“這位大姐,你找誰?”

程桂榮淚痕未幹,“我找左……左縣長。”

“噢!你是嫂子吧?”林大錘熱情地伸出雙手。

程桂榮沒敢去握林大錘的手,隻是淒慘地一笑,“俺出去一趟,回來一看,房子也燒了,俺婆婆也沒了。”說著說著淚水又禁不住淌了下來,她用袖角去拭淚。

林大錘見程桂榮傷心著,小腳跟直打顫,有些站不穩,趕忙上去扶一把,同情地說:“家裏攤上這麼大的事,真夠難為你們的。這些天我忙得腳打後腦勺,也沒顧得上來看你,嫂子,可別見怪啊。”

劉美玉見程桂榮有些茫然的樣子,便指著林大錘給她介紹:“這是咱們縣的縣委書記林大錘,和左縣長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程桂榮一聽,難為情地說:“是林書記呀,聽說了,我家孩子他爹,是個驢脾氣,和他一起共事,就得多擔當著點兒。”

林大錘笑著說:“嫂子,這話說哪兒去了,我脾氣也不好,為了工作的事兒,有時候我倆也吵兩句,你得和左縣長吹吹耳邊風,讓他給我擔當著點兒。”

程桂榮客氣地答應著:“好好,我--”一陣眩暈襲來,程桂榮有些打晃,劉美玉見狀忙把她扶住,說道:“嫂子,你身體不舒服,快回屋休息吧。”

“莊戶人家不知道啥叫舒服不舒服的,慣了。我還不知道左縣長現在住哪兒呢?”程桂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林大錘估摸著左光輝應該回來了,就對程桂榮說:“我領你去。”

程桂榮怎麼會出現在這兒的呢,原來她和王豆豆騎一匹馬,怕進了龍脈縣被人看見惹出麻煩,離龍脈還老遠呢,她就借口要找老鄉下了馬。找了老半天,也找不到原先的家,在確認自己的家變成了那一片瓦礫焦土時,程桂榮傻眼了,仿佛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一下子從頭涼到了腳。她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哭聲把正在調查失火原因的常永瑞驚動了,從常永瑞的口中知道了婆婆已經去世的消息,她一下子暈厥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已是身在醫院裏,她身無分文,出門時帶的那袋子糧食,也不知落哪兒去了。趁著身邊沒人,她偷偷地溜出了醫院。在人們的指點下,她終於找到了婆婆的墳。她趴在墳頭上悲痛欲絕,想起了丈夫不在家時,一家三口相依為命的艱難日子,想起了郵差送信的那個早晨,想起了千裏尋夫風餐露宿的日日夜夜,想起了大車店前賣兒救婆婆的淒慘情景,想起了來到龍脈後,丈夫天天跟自己吵鬧,好心的婆婆左右為難……以往的事,樁樁件件像針一樣紮得她心一陣陣絞痛,如今兒子沒找回來,丈夫又一心想跟她離,相依為命的婆婆又匆匆地撒手西去。想起今後的日子,還有什麼依靠呢?她哭得天昏地暗、痛不欲生。這時,突然傳來“呀--,呀--”的淒厲叫聲,一群群的烏鴉在天空盤旋,四周陰風怒號,墳頭上枯草枝枝直立,在寒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感到有些害怕,不禁打了個寒噤,抱著一線生的希望,她決定再找找左光輝,算是做最後的努力。就這樣,程桂榮摸索著終於找到了縣政府招待所。

左光輝房間的門虛掩著,他還在叨念著算卦先生留下的卦辭:“天下有風陰陽溝,無疑娶女女非良……”聽到敲門聲,一拉門,見林大錘、劉美玉、程桂榮三人站在自己麵前,覺得蹊蹺,便問道:“你們這是--”

林大錘見左光輝不明白程桂榮怎麼會和自己在一塊,為避免誤會,就解釋道:“左縣長,是這樣,剛才我倆在大門口遇上了嫂子。她好像不太舒服,請大夫給看看吧!”

左光輝尷尬地看了劉美玉一眼:“噢,我、我會安排,會安排的。”

林大錘對劉美玉說:“人家夫妻團圓,咱們走吧。”

“走好,走好!”左光輝等兩人一邁出門檻,立即把門關上,回轉身來繃著臉看著程桂榮:“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跑林書記他們麵前去出我的醜呢,啊?”

程桂榮哭喪著臉:“我哪兒知道人家是書記呀。”

左光輝氣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一跺腳出了門,恰好見林大錘房間的門開著,燈也亮著,劉美玉和林大錘正在裏麵。他覺得納悶,正想再看個仔細,不料,光亮中劉美玉把門掩上了,剛才的情景頓時變得依舊一團漆黑。這下子,左光輝氣不打一處來,他回轉身一腳踢開房門,走進自己的房間,見程桂榮正在收拾屋子,就把一肚子的氣全出在她頭上。他陰陽怪氣地說:“你現在能耐大了,還和林書記摻乎到一塊兒了。”

程桂榮低聲下氣地辯道:“林書記不是說了麼,我們是在門口碰上的。”

“你跑出去那麼多天,淘兒的影兒呢?”左光輝今天就是要故意找茬。

程桂榮眼裏含著淚,“孩子他爹--”

左光輝一聽這麼叫他,更覺得鬧心:“行了行了,孩子也找不回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別總孩子他爹、孩子他爹地刺激我,好不好!”

程桂榮委屈地掉下了眼淚。這時傳來了敲門聲,程桂榮趕緊轉過臉去。左光輝氣呼呼地拉開了門,隻見服務員端著飯菜站在門口。

左光輝有些尷尬,趕緊在臉上堆出些笑來,“啊喲,我吃過了嗎?這是誰叫你們送來的?”

“林書記見嫂子來了,又沒去吃飯,就叫我把飯送到你們屋裏,讓你們在屋裏吃。”

“謝謝了。”左光輝接過盤子,見服務員轉身離去,便“砰--”的一聲,用腳把門關上,把飯菜往桌上一放,回頭又責備起了程桂榮:“你呀你,你這個愚人,攪得我吃沒吃飯都記不清了。”

程桂榮抹了一把淚,負疚地看看左光輝,“那你快吃吧,一會兒涼了。”

左光輝一甩臉子,“撲騰”一聲往床上一倒,沒好氣地說:“你吃吧,我早都氣飽了--”

程桂榮“撲登”一聲跪倒在地上,“當家的,我求求你了,饒我這一回吧!”

左光輝被程桂榮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更加反感,他一骨碌坐起身來,衝著跪在地上的程桂榮嚷道:“起來,你別給我整老娘兒們這一套,惹我心煩……”

程桂榮像瘋了一樣,爬到左光輝的腳下,又磕起了頭,像小雞搗米一樣,邊磕頭邊嗚嗚地哭:“當家的,求求你……隻要你不趕我走……嗚嗚嗚……讓我當牛當馬都成……嗚嗚嗚……”

左光輝忍無可忍,“真是愚到了極點,我煩什麼,你就整什麼,你以為你這樣,我就會饒了你嗎?”說著朝著剛直起身子的程桂榮一腳踹去,然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程桂榮被踹了個大跟鬥,她跪也沒用,磕頭也沒用,左光輝要是走了,她該怎麼辦呢?她趕緊朝門口爬去,死死抱住左光輝的一條腿:“當家的,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程桂榮真的已經是聲嘶力竭,心力交瘁了。

左光輝想開門,又怕被人看見家裏這不光彩的一幕。他忍住性子,回過頭來,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些:“你不要再哭哭啼啼、胡說八道好不好?我出去有點兒事,一會兒就回來。”

程桂榮隻好把手鬆開,但仍跪在地上抽泣著,她用衣袖擦著淚,淚眼模糊地看著左光輝甩門離去,輕聲說:“好吧,當家的,我等你回來一塊兒吃飯……”

其實,左光輝的心思根本不在程桂榮身上,他是被剛才在走廊上看到的一幕困擾著。為了尋找答案,他必須看個究竟。他走出門,見林大錘房間門仍然掩著,從門縫裏透出一條長長的燈光,他看不清裏麵的情景;裏麵傳來說話聲,他又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於是,他放慢了腳步,盡量把步子放得再輕一些。他走到林大錘的門外,想把耳朵貼得再近一些,真不湊巧,偏偏就在這時,走廊的拐角處傳來了腳步聲,他隻得趕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開去。他很想知道林大錘是怎麼和劉美玉攪和到一起的,一男一女關著門在屋裏到底在幹什麼?如果換個別的什麼女人,左光輝也許沒多大興趣,可劉美玉畢竟是自己的女人,雖說沒拜堂成親,但這門婚事在龍脈縣早已是童叟皆知;或者換個別的什麼男人,他也可以無所謂,為什麼偏偏是林大錘呢?他又想起了林大錘剛才說的那幾句話:“……我倆……,人家夫妻團圓……”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那口氣簡直是在向他挑釁!他越想越生氣。馬奇山不是說林大錘要出大事了嗎?說得那麼懸乎,現在看來不但屁事沒有,反倒讓他交上了桃花運。難道林大錘與劉美玉他倆真有一腿?這豈不是跟自己有奪妻之仇了嗎?怨恨夾裹著酸楚襲上左光輝的心頭,讓他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