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秋季是短暫的。濃濃的豔夏,被一陣秋風吹過,墨綠的葉子開始泛黃,過了沒幾天,黃葉便窸窸窣窣地開始一片接一片地飄然而落,又過不了幾天,風不再爽了,變得冷酷起來,秋風把樹上所有的綠葉扒了個精光,沒了樹葉裝點的樹和灌木赤條條地站在寒風中。隻要下上幾場霜,田野裏便空蕩蕩的,秋天倏忽過去了。
林大錘已經出院了。這天一大清早,空氣中充滿了寒意,林大錘乘坐著大卡車來到了墾荒大隊。車就停在了武大隊長辦公室前,林大錘走下車,望著這曾經作為新房的馬架子,牆上慶賀新婚的鮮花早已脫落,隻剩下枯枝在寒風中悉索作響。
離開還不到兩個月,開荒點上的變化真大呀!新蓋了八幢土坯房,磨坊也蓋好了,幢幢新房後麵整齊地堆放著一車車的燒柴,人人穿著剛發的嶄新棉裝……
林大錘還想再看看,場區裏早有人認得是林書記的車子,知道他來了,消息一傳開,人們忽地一下都湧了過來。王豆豆跑在最前麵,武大為、莊大客氣、張猛……很快,林大錘就被圍上了。大家都關心林書記的身體,林書記惦記著大家的衣食冷暖,一陣噓寒問暖之後,大家要出工了。請他先到屋裏去歇歇,等收了工再好好嘮,可是林大錘堅持要先去看看還在大戰“鬼沼”的同誌們,於是,在武大為的陪伴下,坐車往“鬼沼”工地開去。
一條好幾十公裏長的溝渠展現在林大錘眼前,它像一條沉睡中的黑龍靜靜地臥在這雪域荒原上,黑龍兩邊是黑壓壓一大片正忙碌著的人群。
林大錘驚歎地說:“進度好快呀!”
武大為指著“鬼沼”的上端說:“再加一把勁兒,上大凍前就可以完工了。”他又指著“鬼沼”的下端說:“明年開春前就可以和大江接通排水了。”
劉美玉看見林書記正向工地走來,便解下脖子上的紅圍巾用力揮舞著,努力想讓林大錘看到自己,因為此時她與所有的男同誌別無兩樣,穿著軍裝,戴著狗皮軍帽,挽著褲腿,幹得正歡呢,所以怕林大錘在人群中認不出自己。這一招果然奏效,林大錘顯然是發現了那條鮮豔的紅圍巾,正在向她走來。
“你好徹底了?”劉美玉停下手中的活問道。
“當然,照樣鋼鋼硬。”林大錘答道。
“林書記,世界上還有沒有比這更苦更累的活我不知道,不過我可是嚐到了。”說真的,這些話裏包含著這幾個月來劉美玉咬著牙挺過來的辛苦,白天她像大小夥子一樣,咬著牙玩命地幹,夜裏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哪兒都疼,但是無論怎樣苦,怎樣累,劉美玉可從沒掉過一滴眼淚。她的話裏充滿著自豪感和幸福感,因為她挺過來了。
武大為接著劉美玉的話說:“這個鬼沼在我們這些戰士的麵前徹底投降了,拿下鬼沼,大家總結了八個字:忍受,攻堅,團結,拚搏。”
“好啊,這八個字裏體現了咱們戰士不辱使命的精神。走,看看去!”
林大錘在頭裏,劉美玉、武大為在後麵跟著,下到沼床裏走著。
“林書記,在這底下走感覺怎麼樣?”劉美玉問。
“感覺軟軟的,人走起路來輕飄飄的,這腳踩在上麵特別舒服。”林大錘邊走邊細細地體會著。
“對,對呀,幹完一天的活,在這上麵走著,腳下像會自然生發出一股勁兒。”劉美玉也有同感。
“這股勁兒就叫英雄氣概!我們每次打了個勝仗,走哪兒都有這樣的感覺。”武大為也說出了自己的體會。
“說得好!”林大錘回頭看看劉美玉,“劉美玉同誌,進步不小啊,你有這樣的感覺,說明你不僅是名合格的莊稼兵,而且已經是我們英雄團裏一名合格的英雄了!”
劉美玉不好意思地笑了。
林大錘突然想起什麼,“劉美玉同誌,委派去蘇聯學習的名額上級已經審批下來了,你可要早做準備呀。”說著,他停了下來,回頭望著劉美玉。
劉美玉也停了下來,“說實話,林書記,我很矛盾。”她望著林大錘說,“我留戀這裏熱火朝天的生活--,不過,我還是會認真準備的。”
莊大客氣、張猛、韓思潮等一百多位戰士正在沼澤底往岸邊清淤泥,站在底下的人把淤泥裝進鐵桶、土籃子,然後站成一排往上傳,再用車運走。韓思潮眼尖,他看見林書記、武大隊長、劉副大隊長正往這邊走來,就跳起來呼喚:“林書記--”
仔細一看,這些正在幹活的全都光著腳,一長排鞋在岸邊整齊地擺放著。林大錘吃了一驚,這麼冷的天怎麼都光著腳呢?
“這麼冷的天,你們怎麼能光腳呀?”林大錘走到韓思潮等人跟前關切地問。
“林書記,幹這活穿不穿鞋都一樣,白天這凍了一宿的鬼沼太陽一曬水不水泥不泥的,穿鞋也弄成泥葫蘆似的,沒法穿。”莊大客氣停下手中的活回答著。
“莊大叔還說,大冷天還在後麵呢,撒尿都能凍成冰棍兒,大家說這叫提前進行抗凍演習。”武大為笑著補充。
劉美玉挑釁地對林大錘說:“林書記,你現在已經是天兵天將裏的落後分子了,現在是清除淤泥最好的時機,要凍還沒凍,又好鏟,又好裝,跟切豆腐一樣,幹一天抵得上過去幹三天呢。”
“劉副大隊長說得對,我可真是落伍分子了,來,看看我到底落後多少。”林大錘邊說邊脫了鞋,挽起褲腳,從張猛手裏接過鐵鍬就要挖。
莊大客氣怕林書記剛出院,身子骨弱,就說:“林書記,不行!快穿上,你冷不丁還受不了呢。”大家也都跟著勸,林大錘幹脆一腳踏進淤泥裏,一陣鑽心的冷,凍得他齜牙咧嘴。
劉美玉笑了:“怎麼樣?受不了了吧?”回頭對張猛說:“張副大隊長,讓他先接受培訓,再上崗!”
林大錘走出冰碴淤泥,自嘲地說:“看來我可真是落伍了。”
“你還以為你林大錘是鐵打的呢?”劉美玉說完哈哈大笑起來,引來眾人的又一陣大笑。
林大錘回頭望著劉美玉說:“好你個劉副大隊長,敢拿我開涮……”
晚飯後,圍著篝火,林大錘和墾荒大隊的領導班子又聚在一起開起了會,商議著今冬明春開渠、打獵、伐木的事兒。
王豆豆把正在幹活的程桂榮從炊事房裏招呼了過來,牽著她的手在雪地裏走著。程桂榮心裏惦記著鍋裏正蒸著的饅頭,就問:“小土豆,你要領我上哪兒去呀?”
王豆豆朝程桂榮笑笑說:“就到前邊,找個沒人的地方坐坐,你是不是怕冷啊?”
“有啥事你就說吧,我鍋裏還蒸著饅頭呢。”程桂榮不願再往前走。
王豆豆找了棵大樹坐下,靠在大樹上。程桂榮站在邊上,“小土豆,坐地上多冷啊。”
王豆豆拍拍自己的腿,說:“要是嫌涼,你就坐我腿上。”
“我才不呢。”說著她也像王豆豆一樣在他邊上倚樹坐下。
王豆豆認真地對程桂榮說:“二妮姐,咱倆在一起也不少日子了,我還從來沒看你好好笑過。今天就你我倆人,你好好笑一個,讓我看看行不?”
程桂榮苦笑著:“什麼是好好笑啊?俺可不會。”
王豆豆做了個樣子,齜牙咧嘴地:“哈哈哈……”
王豆豆的怪樣真把程桂榮給逗樂了,“哈哈哈……”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趁程桂榮樂著,王豆豆一側身抱住了她就往她臉上親。冷不丁被抱住,程桂榮本能地把王豆豆推開,生氣地說:“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王豆豆見程桂榮真的生了氣,有些不知所措,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忙說:“對不起,二妮姐。”
見王豆豆一副憨態可掬的樣子,程桂榮不禁又“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有些害羞地望著王豆豆說:“傻樣!”
看到程桂榮笑了,王豆豆問道:“你不生氣了?”
“嗯。”
“二妮姐,你真老實!我爹我娘就喜歡你這樣的,又能幹活兒,又老實巴交的厚道人,我也喜歡!”
“你真的喜歡我嗎?”程桂榮問。
“當然了,娘還指望咱倆早日成親,早生貴子呢。二妮姐,你再讓我親一下好不好?”
程桂榮一臉正色地說:“小土豆,別瞎鬧,以後你好好給我當弟弟。”
一聽這話,王豆豆一下急了,“你不喜歡我?你要是覺得我哪兒不好,我改還不行嗎?”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下反倒讓程桂榮手足無措起來:“小土豆,你--你別……”
荒原上的冬天終於來了,它是伴隨著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起來臨的。大雪已經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推開房門,外麵早變成了一個銀色的世界,風旋著雪花漫天飛舞。房頂上,山坡上,樹木上,荒原,鬼沼全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四周白茫茫一片,空氣中充盈著陣陣寒意。雪地裏隻有電線杆子在風雪中矗立著,有幾根已經被風刮倒,失去支撐的電線也斷在一邊。
荒原上的第一場雪幾乎讓所有的門都推不開了,厚厚的堆積著。王豆豆站在門口撒尿,尿液把鞋底給粘冰上了,好不容易拔出腳來,伸手一拉門把手,手又被粘鐵拉手上了。
食堂裏的饅頭凍得比石頭還硬,更有意思的是,鍋台上放著一盆小米,真有兩隻野雞不顧一切地飛來啄米,真應了那句話:“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
莊大客氣一大清早就趕到食堂燒水,現在最需要的是熱水,他和莊青草提著熱水壺,挨個往被冰凍住的門縫裏澆。滾燙的熱水澆在冰上,隻聽嘎嘣嘎嘣地響著,一會兒門就被能開了。走出屋子的人們一個個歡天喜地,興奮地訴說著大雪帶來的感受。
早飯自然要比平時晚,在等開飯的這段時間,人們不約而同地彙聚在隔壁的辦公室裏。張猛來的時候,武大為、莊大客氣早就來了。
張猛一進門就說:“武大隊長,這樣的天就不能出工了吧?”
武大為也正在琢磨出不出工,見張猛問自己,就轉向正在抽煙的莊大客氣:“爸,這麼冷的天,在外麵還能幹活嗎?”
“這大雪還在下,天又這麼冷,按情理是不該出工,可是按事理就不是這樣了。”莊大客氣有板有眼地說。
“爸,您說說,這事理是什麼樣兒?”
莊大客氣猛吸一口煙,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按事理,天越冷,越是伐木的好季節。樹木凍上了,碗口粗細的樹幹,幾斧子就能砍斷,木棒子也好劈,隻要找準了順茬木紋,輕輕一敲就開,劈起來比夏天秋天可省事多了,砍房料也是這樣。”
“這好呀,伐木組的可以出工了。”張猛笑著說。
莊大客氣又卷了根煙,繼續說道:“大雪過後,也是打獵的最好時令。野物目標明顯,雪地上又跑不快,隻要瞄上就沒得跑,還可以下套子,藥野雞。”
武大為急忙說:“那麼讓打獵組也出工吧。”
莊大客氣點上了火,抽了兩口,望著他倆笑著說:“其實,挖土開渠也是越凍越出活兒,土凍結實了,打眼兒裝藥,放炮,一崩就是一大片,不像土沒凍實沉的時候,放炮也是一崩一個小窟窿眼兒。再說,土凍實在了,刨土也好刨,運也好運,不會稀裏光湯拿也沒法拿。總之,現在幹比以前出活兒。”
“聽你這麼一說,沒一個能閑著的了?”張猛問。
“那當然了。”莊大客氣笑著肯定。
“走吧,抓緊吃飯去,吃完飯好出工啊!”張猛說著就領頭往外走去。
衛生所裏,王豆豆剛包好手正要往外走,劉美玉就迎麵走了進來。見王豆豆腋下夾著兩個飯盒,就問:“小土豆,給誰打飯呢?”
“林書記還沒吃呢。”說著聳了聳腋下的飯盒。
劉美玉急著說:“王豆豆,你先不要去打擾林書記,他現在身子很弱,讓他休息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