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朱棣以馬鞭擊打著靴子,輕蔑地說:“你是什麼人?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兒。”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說,他人雖微,言未必輕,他請燕王三思。違抗君命,那是什麼罪名,這無須他多言了吧?
朱棣覺得在部下麵前顏麵喪失殆盡,終於壓不住火氣了,有點出言不遜了:“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大言不慚地教訓本藩?你不就是個小小的六品官嗎?”
方孝孺針鋒相對地說,他即使是草芥布衣,隻要是替皇上傳諭的,就是天子使臣,輕侮他就是輕侮皇上,殿下不會連這個三歲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也不懂吧?朱棣一時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
在朱棣鬱悶憋氣無從發泄的當兒,道衍小聲在他耳畔勸說,讓他最好別惹方孝孺,惹了他,等於得罪了天下讀書人。
朱棣心想,拿讀書人嚇唬誰!他嗤的一聲冷笑:“豈有此理!你太抬舉他了吧?”道衍問他,沒聽說過四川蜀王養著個西席幕僚,號稱天下讀書人種子的人嗎?
朱棣倒是聽說過,優禮賢士、好讀書的十一弟蜀王朱椿,幕中有一個令他傾倒的大才子,朱椿在給朱棣的一封信中曾推崇這個賢人為“正學”,以為蜀人楷模,莫非是他?朱棣問道衍,麵前這位,就是蜀王推崇備至的那個讀書人的種子?怎麼從成都又到了天子身邊?
道衍說正是。他在讀書人中間的聲望、名氣太大了,新皇帝一上任就硬是把他從蜀王府裏接出來,現在是皇上須臾不能離開的人物啊。
朱棣好不後悔。自己向來禮賢下士,怎麼讓朱允炆拔了頭籌!但嘴上不能軟,他問道衍,難道我該在他麵前討好嗎?
道衍說得更苛刻,不要說討好他,就是在他麵前折腰也值得,收攏了方孝孺,燕王重斯文的名聲會傳遍天下,賢良之才會紛至遝來,日後也會用得著方孝孺的。
不消他說,朱棣早已心中有數了,他先踞後恭起來,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向前邁進一步,雙手抱拳,對著方孝孺深深一揖,幾乎是一揖到地,他說:“請先生恕我怠慢之罪,本藩萬萬沒有想到,方欽差竟是我景仰已久的耆宿,我雖在北平,無緣朝夕求教,卻心向往之,今日得相會,如不棄,請隨我到營中,備一杯水酒,聊表崇敬之心。”
方行子不明白他為何忽然變得這樣謙恭,便小聲提示方孝孺,別上他圈套。方孝孺笑笑說,燕王殿下謬獎,他可不敢當,聽了讓人汗顏。他說,既然殿下想折節交他這個布衣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因有皇命在身,不敢羈留,殿下的情他領了,待日後定去叨擾。還請殿下馬上勒兵北返封國,在下好回京複命,這就是殿下愛護在下了。
朱高煦不耐煩了,插了一句:“跟一個窮秀才囉唆什麼!我們回京盡孝,還用跟他說小話嗎?什麼天下讀書人的種子,我看這種子是黴爛的,發不出芽來。”朱高燧放肆地笑起來。朱棣火了,訓斥說:“不得無禮!都給我退下!”方行子這時接上朱高煦的話茬說:“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兩全時,當以忠為先。”
方孝孺又申明說,況且,高祖在世時即在《祖訓》裏有規定,凡朝廷新天子正位,諸王可遣使奉表祝賀,必須謹守邊藩,三年不許入朝,隻允許派王府中掌兵一員入朝,三年之後,諸王才可以進京朝拜,而且不是一擁而入,是依次入朝。這些,白紙黑字寫在那裏,燕王父子一定要進京,倒也無所謂,隻怕引起閑言碎語,方孝孺說為燕王計,他以為得不償失。
朱棣心裏已有了變數,令他害怕的,並非《祖訓》裏的幾行幹癟文字,令他有所顧忌的倒是徐輝祖、梅殷的幾十萬大軍。朝廷既有疑慮,又有防備,他再一意孤行,就會自己給自己套上大枷。他原來是嚇唬一下朝廷,沒想到弄不好會把尾巴露出來。他隻能改弦更張,重新計議。
朱棣突然朝南跪下去,掩麵哭起來,邊哭邊說:“父皇啊,不是兒臣不孝,實在是無能為力呀,兒臣一定堅持入朝,就有抗命、抗旨之罪,隻好等三年後再去陵前磕頭了。”說著連連磕頭。
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也跪下去叩頭。朱能、張玉和官兵、太監們全都跪倒一片,叩頭之間,一片嗚咽之聲騰起。
方孝孺顯然受到了極大震撼,自己也不禁淚流滿麵,他雙手扶起朱棣說:“殿下請起,千萬節哀,太祖崩逝,天下同悲,如不是先皇以邊陲大局為要,備有遺詔,當今皇上哪有擋駕之理?務請海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