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伯、仲、叔、季,“仲”就是排行老二,“將仲子兮”就是“求求你,我的小二哥啊”,一出來,少女那種纏綿悱惻的感情就出來了。接著她說請不要爬牆、即便爬牆也不要傷了杞樹、桑樹和檀樹的枝丫,這樣說似乎有點傷感情,所以她抓緊說,我哪是吝惜一棵樹啊?我更愛你,我隻是害怕我的父母和兄長,也怕鄰人的閑言閑語。雖然我很想念你,可是父母、兄長、鄰裏的話也讓人害怕。少女的多情、內心的矛盾躍然紙上。
這種“真”的流露在詩的發展中一直沿襲下來。比如屈原的《漁父》: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複與言。
文章看似是作者和漁父的對話,實則是作者的心靈獨白,以漁父作為對話的引子,表明自己誌向。麵對社會的黑暗、汙濁,周圍人趨炎附勢、同流合汙,作者執著、決絕得堅守著人格之高標,追求清白高潔的人格精神,至死不渝。即可葬身於魚腹之中,也絕不讓“皓皓之白”的軀體和靈魂沾染上絲毫的世俗之塵。
又比如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這首詩是情景交融的佳作,環境的寂靜清冷與羈旅者孤獨寂寥的感受和諧地統一在一起。開篇即寫月落深夜、驚鳥啼鳴、繁霜寒凝,因為月色朦朧,隻能依稀地看到遠處的楓樹,那模糊的輪廓恰似作者惆悵的心緒,同時又讓人聯想到“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春楓浦上不勝愁”的訴說。再加上江麵上閃爍的點點漁火和遠處傳來的悠遠深沉的鍾聲,夜色更顯得靜謐、幽深,而詩人種種難以言傳的感受也盡在不言之中了。
詩詞裏,最反對的偽、詐,是巧言令色、阿諛奉承之詞。如果為了一般的應酬,那有一兩句是可以的,但滿篇都是應酬之詞、寫詞成了應酬之事就不行。應酬之作不可避免,即便是李白、杜甫、陸遊、蘇軾這樣的大詩人、大詞人也是一樣,他們全集中也有不少應酬之作。但他們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們有些非常偉大的“真”作品。我在講國畫時提到,陸放翁的《劍南詩稿》能挑出五十篇最好的,《訴衷情·當年萬裏覓封侯》就是一首,他寫於作者晚年被彈劾罷官後,退隱山陰故居時,詞中感情真摯,自胸臆流出,不加雕飾,如歎如訴,沉鬱蒼涼。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