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努力就要結果了,幸福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卻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虛……
山猴在拐彎處等我了。方淩好像也是在那兒等過我。那時我從師範畢業,重返山村。他背著我的行李,坐在石頭上歇著。兩鬢已出現了斑斑白點,這是不應該的,他才30歲。
過去,我們曾經強烈反對吸收他入戶,為了保證集體戶清一色的“階級基礎”。他拽著沉重的行李,走了。一刹那,我忽然有點可憐他了……
再次見麵的時候,我長大了許多。
“遺傳學的基礎是血統論,不是染色體——”我說。為他過去的遭遇抱不平,也為自己當年的可笑舉止懺悔。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這是什麼意思?讚同?不以為然?想起了所經曆的一切?我不懂。他總是這樣,很少說話,就和他很少花錢一樣。
“聽說你回來當教師,山猴樂得抓耳撓腮的!”歇了半天,也沉默了半天,他才說了一句。
山猴?那個小山猴……
“方老師,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一個尖嘴巴小眼睛的男孩規規矩矩地站起來,高高地舉起一隻手。那是“複課鬧革命”的第一課。貧下中農推薦方淩當老師,我們可不服氣,跟了去看熱鬧。
“可以。”方淩點了點頭。
那孩子抓抓耳朵,問道:“黑七類是什麼東西?”
沉默。隨即爆發出掌聲、笑聲、喊好聲。
“妙,小山猴,妙!”集體戶的紅五類高叫著。
小山猴又抓抓耳朵,一點也沒有笑。
是誰說過,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人格受到侮辱。我又有點可憐方淩了,我恨那個尖嘴巴的小壞蛋。
“黑七類是人,不是東西!”方淩火辣辣的眼睛緊盯著小山猴。
又是沉默。隨即是更大的騷動。
“你是什麼東西?你沒有資格站講台!”
“狗崽子當教師,呸!”
混亂中,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塊瓦片,擊中了方淩的額角,額上頓時滲出了鮮血。
小山猴跳了過去,舉著本本對著他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前仆後繼——”
方淩捂著額角的手一下抓住了山猴的手:“念錯了,是前赴後繼,不是前仆後繼……”
血,從他額上滴下來,淚水,從我眼睛裏滲出來……
倔強的山裏人,偏偏抓住他這個“黑七類”的兒子當教師。
他這個教師又偏偏喜歡上了那個調皮搗蛋的山猴……而我呢……
一聲呼哨,山猴在前麵大聲叫喚起來:“李老師,你怎麼啦,想夜行軍嗎?”
天快黑了,風力也在加大,我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思維活動,真是五光十色,千奇百怪。當一種嶄新的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有人憧憬未來,設計著新的藍圖;有人卻緬懷過去,懷戀著如煙的往事。我呢……哦,雖然我口袋裏裝著未來,可我的心卻老是向著過去飛馳……
也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山猴把我從夢中敲醒了。“快,紅藥水,還要紗布。”
方淩又摔傷了腿,他總是那樣不當心自己。
“這麼大的風雪,還來補什麼課?我可是個捧不上的劉阿鬥!”山猴一邊毛手毛腳地替方淩包紮,一邊撅著嘴。
方淩笑了,對我說:“別上他的當,他已學完了高中課本,可以代課了。”
我心裏一動……
“嘿,李老師樂了!”山猴的小眼睛盯著我:“有了接班人:就可以遠走高飛了!”我臉紅了,幸虧煤油燈光不亮。
天越來越黑了,起伏的山巒,變成了一塊墨綠色的錦緞。遠處的山坳,繚繞著一層薄薄的夜霧,收工回家的山民,順路揀著山柴,哼著山歌。他們的生活是那樣的單調,而且貧困,卻總是那樣滿足,那樣充實,可我……
就剩我一個人了,走了作伴的小娟,晚上我會害怕的……
“別怕,它不會咬你的——”一天夜裏,我和方淩去給學生補課,一隻大黑狗狂吠著向我撲來,我嚇得直往方淩身後躲。
奇怪,他口哨一打,說了一句:“阿黑,自家人。”那麼凶狠的大黑狗,一下變成了小羊羔了,溫順地搖著尾巴,在我腳邊磨蹭著,不知是表示親熱,還是對剛才的粗暴表示歉意。我心頭一熱,我也是自家人了!
可是,我這個“自家人”卻要走了……
“你走吧——”方淩爽快地催促我。
國慶有兩天假,可我還想提早兩天走,和趙明相約了,去玩東山。可我難以啟齒,他的負擔太重了,還得代我上課。
“成人之美,也是一種樂趣!”
“可你太辛苦了——”
“我壯得像條牛。”
他是像條牛,可並不壯實。除了上課,還攬了校工的活,爬山砍柴,給孩子們蒸午飯,累得像發哮喘——也是一種樂趣!
趙明也有樂趣。他陪我去燙發,進了最大的一家理發店,坐了四個鍾頭,他那溫柔的目光,一種無言的讚賞。
我回校後,也希望得到方淩的一句讚揚,善意的,玩笑的,隻要一句。
但他聳聳肩。淡淡的一笑,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