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此理!我將帶響釘的皮鞋重重地蹬在泥地上,聲音是沉悶的,效果不好,可也能表示抗議了……
他覺察到我的情緒,收斂了笑意,回到自己辦公桌上。
看著他額角上的那個疤,我又內疚了。
“要下雨了,快走——”山猴又在前麵催我了:“再加一把勁,就到了。”
這是山猴在說麼?還是趙明?是的,是趙明,他說的,再加一把勁,再走一步,我們就能得到了,我們所追求的。
可是如果我不再加勁了呢,我不再走一步了呢?我會這樣嗎?在那向著歡樂的路上。
我是傻子?我會做出方淩所做過的那種傻事麼?不,不會的。因為……因為他是那麼堅強,像一棵勁鬆,而我,我是一棵小草,我是軟弱的,無力的。趙明了解我,他的信上說:“你要知道,過分的善良,會變得軟弱。在決定我們的命運、前途的時候,你可要把握住自己,耳朵根子要硬,不要聽了幾句好話就動感情……”
他給我打了預防針,幸虧……要不然,三天前……
小娟他們要走了,開了個小小的歡送宴會,方淩竟然說了那麼多的話,我們都料想不到的。
“都走啦……一個一個……全走啦——”
大家靜靜地看著他,期待著。期待什麼?他喝了點酒,酒後吐真言?他這個堅定的紮根派,也有他的內心世界!
“這是……曆史的必然,把千千萬萬的青年人,把所有的青年人都趕下農村,能行嗎?物極必反……你們……小娟,建林、揚軍……都要回去了……是的,該走了,十多年來,夠苦的了……”
我一陣心酸,小娟他們也都垂下了眼簾。
“……沒辦法呀,10億人口,國家,國家困難。困難,需要大家同心協力地對付……”
他沒有醉。酒多話多,可他沒有醉。
“10年風雨,對我們多少有點幫助,至少,我們看到了,鄉村很需要普及文化教育……李老師,山裏人都誇獎你呢,孩子們也喜歡你……”
我想起趙明的來信,我緊緊地攥住了它,把握住自己……
來不及了。雨已經下來了。我和山猴躲進路邊一個山洞。黑咕隆咚的山洞裏,山猴嘀咕著,我覺得心煩,大雨滂沱,往後那段路該怎麼走啊……
我計算著時間。長途車該進城了。小娟他們也遇上了雨。會有親人接他們的。即使淋點雨,又有什麼呢?他們是幸福的……“李老師,搞肺透的X光,也能透視人的靈魂嗎?”不知道山猴又玩什麼花樣,我幹脆閉上嘴不答。
“方老師進城搞肺透,會不會是個借口?”“什麼借口?”“上文教局,要求撤回你的調令!”“什麼?文教局發來了調令?”“別那麼緊張,這隻是我的分析嘛——”“你的分析——你怎麼分析的?”“根據路透社消息——”“誰告訴你的?”“你自己唄!”什麼?我自己?這山猴,簡直活見鬼。
“六天前,你接到了趙明的一封信,對不?你又是哼哼歌子,又是高興得直笑,對不?接著,你拆洗被子,清理書報,還有,還有你自己看不見自己的眼睛,幸福的,又有點留戀。對不?我說錯了沒有?我可是非常相信自己的眼睛!”
糟糕,這個該死的山猴。
“我把這些告訴了方老師——”
“他怎麼說?”“他直搖頭。他相信你,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樣。”
相信我?我配麼?我值得麼?十多年的追求,功虧一簣麼?媽媽焦慮地盼望著……趙明那溫柔的眼睛……真會由於這一時的衝動就消失了麼……
“他是真有病吧?”我問山猴。
“病是有病,但他從來沒想到去看病!”
“那他真的去文教局了!”
“去也沒有用!他早說過,心去人難留——不是說你的,他從來不說你……可是,你為什麼要讓他失望啊!”
“各人情況不同,他是無牽無掛的!”方淩自己說過,爸爸媽媽都去世了,姐姐正踐踏著他們的靈魂生活著,他不願意回去。
“嘿!李老師,你真的一點不知道方老師的事嗎?”我愕然了。“他的對象,原來插隊在前村的,他們在教師進修班相識的。他很愛她,可是她回城了,說什麼也不肯再回山溝了……”
“現在呢?”“吹了。他愛她,也愛山裏的孩子。他仍然沒有忘記她,還一直給她寫信,動員她到山裏來!他早就有個計劃,要把山陵初中改為高中!”
嗬……我緊緊地捏著那封信,又把它鬆開了。不管外麵雨有多大,一抬腿就跨出了山洞……
我們很快就到家了。方淩還沒有回來,不知他去看病了,還是去了文教局,還是去動員她了……
一接到我的信,趙明就來了。我們的思想衝突了,這還是第一次。我們沒有吵嘴,他隻是說我太軟弱,考慮問題太簡單……在一片揚起的塵土中,他走了。可我知道,他猶豫了、動搖了、矛盾了……
我對不起他。我多麼想追上去,告訴他,我願意跟他走。可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相信,有一天,或許就在明天,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他來了,帶著我們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