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出門在外(1 / 3)

和每次的會一樣,因為會不長,報到的時候,就登記返程票,登完了記,心裏便有個著落似的,可以安心開會,該發言的發言,該怎麼的怎麼,晚上打打牌,唱唱歌,喝茶聊天,會議順順當當不十分熱烈也不十分冷落地進行下去。離歸期漸漸近了,有著落的心又有些懸起來的感覺,空空的,好像有什麼事沒有辦妥,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仍然是為返程票,哪一天不把票拿到手,夾進工作證或者票夾,心裏總是不能很踏實。現在的車票普遍地不好買,又是學術會議,又是經濟發展會之類,看到會務組就叫住了問,會務組笑眯眯地,一點不急,說放心放心,票總會有,總要讓你們走,不會留你們很長時間,留你們下來,這住宿費夥食費,怎麼辦?這倒也是,留一天,就是一個數字,留兩天,就另是一個數字。就這麼到了會議結束的前一天,預訂的返程票如期取來,一看,全是硬座,會務組抱雙拳作揖,笑出些苦意,說,得罪得罪,明天這一趟車的臥鋪全被人包了,一張不剩,話說完了,拳仍然抱著,像是等待發落,這邊等票的人,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有些僵持的意思,過半天,才有人說,明天包了,那就往後延一天,後天,也行。說,後天也沒了,要臥票,得第三天以後,再一作揖,倒讓大家不好意思,感覺到有些逼人太甚,說,也不怪你,也是沒辦法,現在辦事情,是難。寬容是挺寬容,但問題就很尖銳地擺到眼前,都是遠道來的,又要遠道回去,二三十小時的火車,坐回去,年輕些的人,常常出門受累的,或者能試一回,大不了也就是一個累字,也許還累得起,上了些年紀的,平時又不常出門的,怕是有點問題,那就死心塌地地等,可這一等,便是漫長的三天,大家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辛教授給家裏掛了個電話,告訴家裏有這一回事,問怎麼辦,辛夫人說,是你出門在外,你自己看著辦。辛教授說,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說我是等呢,還是坐硬座回來?辛夫人說,等吧,又不耐煩,坐硬座吧,又怕吃不起這苦。辛教授說,你這話等於沒說。辛夫人說,本來你打這電話也是多餘。辛教授說,家裏沒什麼事嗎?辛夫人說,沒事。口氣裏並沒有希望辛教授早日歸家的意思,辛教授掛斷電話,決定等。

拿不定主意的人很多,但是最後和辛教授作出相同決定的人卻隻有兩個,另一個是周教授,周教授因為在這個城市有親戚,也都是很長時間沒有見麵相處的,有這三天機會,也好去會會他們,融洽一下長期不聯係而有一些隔膜的親戚關係。會務組算是鬆了一口氣,暗自慶幸這個民族的對“家”的重視和責任,大家歸心似箭,如果到會的許多人都不把家當回事,願意在外麵流浪,會務組的這一筆額外開銷,還不知該到哪兒再去尋求支持呢。

辛教授就這麼留了下來,嚴格意義上講,也隻留下了辛教授一人,周教授已經搬到親戚家去,會務組應該將辛教授照顧得好些。會務組建議辛教授別老是躲在房間裏,該出去走一走,可這是一個新興的工業城市,沒什麼地方好遊玩的,倒是離這個城市不遠有一座曆史古城,馳名中外,火車隻需要半小時就到,如果願意,過去玩一兩天,再回過來,這樣三天的時間也就不很漫長了。辛教授的思路其實正和會務組的思路一致,辛教授說,我正想到那地方去看看,從前我去過,印象非常好,這一別,就是許多年了,常常在夢裏也見到那個古老而美麗的城市。也許真是有些緣分,讓我留下來等火車票,隻是不知道到那地方去的火車票好不好買,到了那裏住宿難不難。會務組說,不難不難,現在這樣的旅遊城市,還愁沒有你住的地方?至於火車票,隨到隨上車,許許多多的長途火車從我們這城市經過,往那城市去,你隨便搭上哪一趟,抽兩根煙就到。辛教授說,那我這就走。

果然不錯,辛教授一路非常順利,他走進一個城市火車站,從另一個城市的火車站走出來,前前後後總共隻花了55分鍾,在北方呆長了的辛教授,對南方的這種緊密城市有了真切的體驗。

辛教授從車站出口處走出來,立即有許多人圍上來問他要不要住宿,辛教授從從容容地向他們搖搖頭,他慢慢地向前麵走。辛教授好像並沒有找個地方住下來的想法,以他現在的感覺,他並不是一個遠道來的外地人,這裏的一切,他是熟悉的,有一種親切感,不像是他僅僅在幾十年前來過一次的地方,倒像是他在這裏生活了大半輩子似的。這有些奇怪,現在,站在車站出口處,辛教授該到哪兒去住,到哪兒去落腳,然後再往哪兒去,看起來辛教授行前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辛教授完全可以從從容容,走著瞧。

再走幾步,迎著辛教授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旅遊服務,古城一日遊,水鄉特色遊,度假區豪華享受型,小園林大眾普及型,上車吧,他們大聲嚷嚷,上車吧,有個皮膚黝黑的人走到辛教授跟前,旅遊吧?他說,手裏舉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古文化遊”,辛教授笑笑,說,古文化遊,是什麼?皮膚黝黑的人朝辛教授看看,說,就是遊這個城裏的名勝古跡,很有特色的,上車吧。指指不遠處停著的車,那一帶停著好些車,那些車都給人一種疲憊不堪的印象。辛教授並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輛車,辛教授沒有上車,他仍然往前走,再迎上來的,就是拉車的了,要出租嗎,或者說,三輪車,再或者,說,沒有行李,坐摩托吧,或者也不問要不要車,隻問,上哪兒?辛教授說,上哪兒,再說吧。也沒有人覺得辛教授奇怪,他們退開去,向別的目標進攻一下,再攻一下,不折不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總有不像辛教授這樣不明確的人,更多的人他們目的十分明確,他們急於上車,急著到一個什麼地方去,回家,或者向某個會議報到,或者做別的什麼。

辛教授在車站廣場茫然四顧,在熙熙攘攘、東走西顧的人群中,辛教授很奇怪自己怎麼會有一種歸家的感覺,難道幾十年前來過一次的地方,能給他如此深長的印象?辛教授上了一輛“招手即停,就近下車”的中巴車,中巴車行駛得不快,這讓辛教授有可能坐在車上慢慢地觀看街旁飽含親情般的景象。在某一個站頭上,辛教授看到有一家旅館,辛教授忽然地就有了感覺,他讓中巴車停下,下了車,朝旅館走去。旅館不大,但很幹淨,也有些溫馨,服務台上的服務員,是位四十來歲的婦女,長得端端正正,笑眯眯的,這使辛教授一走進去,就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辛教授問了一下房價,適中,和他的估計也差不多。辛教授要了一個單間,問住幾天,辛教授說,還沒定,不是一天就是兩天。服務員請他付了一點住宿押金,又拿出一塊鑰匙牌交給辛教授,再讓辛教授付10元錢的鑰匙押金,鑰匙牌是一塊常見的塑料牌,一頭有一個圓孔,將鑰匙套在圓孔裏。辛教授將鑰匙牌捏在手裏,手心裏有一種光滑的感覺。一切進行得順利而且不動聲色,和別的地方也差不多。服務員最後核對了一下辛教授的身份證號碼,無誤,笑眯眯地說,二樓,又說,是第一次到我們這地方來嗎?辛教授說,以前來過,有好多年了,印象不錯。服務員說,做生意?說著自己一笑,又說,不像。辛教授也笑了一下,說,不做生意。服務員說,來旅遊?辛教授說,不。服務員說,開會?辛教授說,不,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情,看看。服務員再次笑了,沒有再說什麼。辛教授覺得服務員的態度恰到好處,說話也是恰到好處,不算很多,也不算很少。辛教授拿著鑰匙牌往樓上走,到二樓,一看鑰匙牌上的號碼,是205,來到205門口,拿鑰匙開門,門鎖很滑溜,一下就開了,辛教授走進去,四處看看,房間裏的設施什麼,也都不出辛教授的意料,一切都很正常,水平均在中等線上,和房價、和旅館的檔次吻合,更重要的是和辛教授的感覺也吻合,這使辛教授再次感覺到像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一樣。

辛教授隨身並沒有攜帶很多東西,手提包裏隻有一件為防寒帶著的羊毛衫,還有就是洗刷用具,另有一些行李和會議上發的紀念品,辛教授都留在會議上,沒有帶到這邊來。辛教授將毛巾什麼的放到衛生間毛巾架上掛起來,隨手摸一下毛巾架,沒有灰塵,衛生間很小,但是不髒,這讓辛教授滿意。辛教授方便了一下,放水衝的時候,發現抽水馬桶也不壞,水流也挺急的。辛教授洗了一把臉,出來,坐了,點燃一根煙,悠悠地抽了幾口,覺得心情挺好。到窗口看看,外麵是一條小街,小街上行人不多,間或有自行車過去,或過來。有一個賣餛飩的擔子,鍋裏正冒著熱氣,旁邊有一張小桌子,幾張小矮凳,有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她的小兒子正在吃餛飩,她將餛飩放進自己嘴裏,嗬涼了,再喂到兒子嘴裏,慢慢地,一勺一勺,一點也不著急。

辛教授歇了一會,覺得長了精神,他將手提包拿過來看了一下,裏邊除了一件羊毛衫,別無它物,空空的,覺得沒有必要將提包帶著,羊毛衫看起來也穿不上,天氣很好,絲毫沒有轉冷的意思。辛教授將房間的鑰匙牌揣在衣兜裏,牌子不大不小,放入口袋正好,不像有的旅館,弄一個其大無比的鑰匙牌,讓你吃飯開會遊玩都揣著,口袋鼓鼓囊囊,挺礙事兒,或者發一個特別小號的鑰匙牌,很容易從口袋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來,掉了也不知道。辛教授再將錢包小心放好,向房間四周看看,覺得再沒什麼事了,帶了門走出來,經過服務台時,服務員仍然笑咪眯的,看著辛教授,辛教授也朝她一笑。服務員說,你是來找人的吧?找人?辛教授想了一想,說,也許是吧,但是你怎麼知道?服務員說,我猜的。辛教授說,你常常能猜出旅客的來意?服務員有些不好意思,說,哪裏,我亂說說的,你不做生意,又不是旅遊,又不是開會,那做什麼呢?我瞎猜猜。辛教授說,你猜得挺準。

其實教授並不知道自己要找誰,服務員的話,引起他對於往事的一些回憶,這很正常,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在辛教授所處的這樣的情境之下,都會想起從前的一些事情,與這座小城有關的。辛教授想了一下,在這座小城裏,曾經有三個人和辛教授認識,但是事情已經過了許多年,這些年中,辛教授從來沒有和他們聯係,沒有接觸,互相早就斷了音信,辛教授不知道他們在哪裏,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很健康還是病了,是繼續工作還是已經退休,甚至辛教授根本已經忘了他們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辛教授無法去尋找他們。

辛教授走出旅館,來到小街上,帶著兒子吃餛飩的年輕媽媽已經不在了,辛教授略有些遺憾,辛教授過去也要了一碗餛飩,賣餛飩的老人做事情手腳已經有些遲鈍,慢慢吞吞,不過辛教授並不著急,他和老人聊聊天,老人說他不是本地人,但是到這個城市已經60年,現在也不知應該算是哪裏人了。辛教授說,你來了60年,你對這個城市一定很了解,你能不能說說這地方最明顯的特點?老人說,這地方,路路通。辛教授說,你挑著餛飩擔子走大街穿小巷,從來沒有走進死胡同,是吧?老人說,是。辛教授說,這確實很有特色,我就是想在這座古城的小街小巷裏走走,感受感受。老人並沒有問辛教授要感受什麼,辛教授也沒有說,辛教授吃了餛飩,離開老人的餛飩擔子,慢慢地向前麵走去。

辛教授果然穿過這個古城的許許多多的小街小巷,沒有一條街巷能夠擋住辛教授的腳步。在黃昏將臨的時候,辛教授走到一條十分僻靜的小路的路口,他看見路口豎著一塊“此路不通”的牌子,辛教授對著這牌子猶豫了一下,他似乎有點不相信牌子上的四個字,為什麼不通?辛教授問一個路人,前邊修路嗎?路人疑惑地看看辛教授,再看看小路,他搖搖頭,說,不修路吧,修路怎麼會這麼安靜?辛教授說,看起來是不像在修路。辛教授說,你知道這條路不通嗎?路人搖頭,說,我不知道,沒走過,你可以試試,路總是人走出來的。辛教授說,那是,不過,你覺得我能走過去嗎?路人笑起來,說,若是通的,你就能過去,若是不通,你再從這條原路回來。辛教授說,你說得是。路人走後,辛教授往小路上走去,這時候天已經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