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教授終於來到這條路的盡頭,路的盡頭是什麼,這是辛教授沒有預料到的。
一大片鐵絲網,幾乎是無邊無際的鐵絲網出現在辛教授的眼前。
夫已經漸漸地黑下來,辛教授已經不能很分明地看清鐵絲網那邊是什麼,隻能隱隱約約看到一片白色。辛教授守在鐵絲網前,他的手抓住鐵絲網,鐵絲網冰涼,堅硬,慢慢地辛教授好像聽到有人聲從背後傳來,辛教授回頭,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後,初一看,辛教授還以為就是那個賣餛飩的老人,再細看看,卻不是,這完全是另一位老人,與賣餛飩的老人也許並沒有什麼共同之處,惟一相同的,就是他們都老了,他們都是老人。辛教授有些奇怪,這樣的時候,這沒有人跡的地方,老人來做什麼?辛教授說,您是幹什麼的?老人說,揀垃圾。辛教授指指鐵絲網的那一邊,又問老人,那邊,是什麼?老人說,垃圾場,辛教授仔細地從昏暗的光線中朝鐵絲網那邊看,他仍然看不出那邊是個垃圾場,鐵絲網攔的,是白白的一片,不知道是一大片垃圾,還是別的什麼,也許,是一片空白。
辛教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他的手仍然抓著鐵絲網,鐵絲冰涼,老人在他的身後說,走不通了,該回去了。
辛教授想,是該回去了。
辛教授離開鐵絲網的時候,老人並沒有走開,辛教授在老人的注目下,慢慢地走遠去,離鐵絲網越來越遠,最後辛教授再也看不見鐵絲網了。這時候,大街小巷又出現在辛教授的腳下。
華燈初上的城市,讓辛教授又有了一種強烈的歸家的感覺。辛教授的手插入口袋,他觸到了旅館房間的鑰匙牌,一股暖流似的東西湧上了辛教授的心頭。辛教授不由自主地將鑰匙牌從口袋裏掏出來看看,205,辛教授印象中的那個205房間的一切情形立即浮現在辛教授的眼前。辛教授不由笑了一下,205,一個非常標準的房間,房中的一切,都是標準的。辛教授沿著205房間,擴展自己對旅館的回想,辛教授想起旅館的走道,旅館的門廳,旅館的服務台,旅館服務員的微笑,再想到旅館的大門,旅館門前的小街,小街上的稀少的行人和過來或者過去的自行車,小街上的餛飩擔子,帶著幼小的兒子吃餛飩的年輕媽媽,賣餛飩的老人,老人說路路通,其實不是,這條有鐵絲網網住的路就不通。然後呢,然後是,小街拐彎後的大街,大街的公共汽車站牌,公共汽車上很擁擠,再後來,下車,從人堆裏擠下公共汽車,這是公共汽車一路要停的許多站頭中的一個,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個。辛教授並無目的,所以他也不必去記住他乘坐了哪一路公共汽車,在哪一個站頭下的車。辛教授下車以後,往前走了很長的一段,但是究竟是前還是後,現在也很難說,前是指哪個方向,後是指哪個方向,應該是以辛教授所下榻的那個旅館為出發點來判斷,但是現在辛教授好像失落了他的那個旅館,所以隻能說辛教授當時是往某一個方向過去,或者是離旅館越來越遠,也或者離旅館越來越近。辛教授已經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辛教授也無法再走回頭路。從他現在站的這個地方,或者再往前一點,從鐵絲網那裏開始,向205房間出發,可是不知道205房間在哪裏,辛教授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回家的能力。辛教授有些滑稽地想,再後來呢,再後來就是一道長長的無邊無際的鐵絲網。辛教授站在路燈下,路燈將他的影子投出去很長一段,辛教授一邊瞅著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邊重新回憶從205出發後的一切,辛教授無法將最終的鐵絲網和最初的205房間連接在一條線上,辛教授換了個想法,他將起點又再往前推了一段,一直推到火車站,從火車站的廣場出來,辛教授上了一輛中巴,中巴開出幾站,辛教授在中巴車上看到一家旅館,突然有了感覺,便下去,到旅館住,辛教授隻是住旅館,他並沒有想到要記住旅館的名稱。從前辛教授出門開會也常住旅館,沒有一次辛教授是將旅館名字特意記住的,或者有很多住的地方,因為名字比較響亮,或者因為檔次特別高或者反過來水平特別差的,住著的時候也能常常提說一二,但一到回家,甚至還沒到家,早扔腦後,再不記起,也無所謂。但是這一次不一樣,火車站有許許多多中巴車,它們大多每車管一個方向,每輛車與每輛車的方向是不一樣的,辛教授坐上了一輛開往哪個方向的中巴呢,辛教授仍然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現在辛教授感覺到自己終於失敗了,他再也回想不起什麼來,什麼205?205在哪裏?哪裏的205?
辛教授現在已經完全丟掉了他的方向,他不知道他住的旅館在哪裏,他忘記了他住的旅館叫什麼旅館,也許辛教授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記住這個旅館的名字,他丟失的隻是他從來沒有得到的東西。現在辛教授隻有這塊寫著205三個數字的塑料鑰匙牌,從鑰匙牌上,辛教授看不出它是哪家旅館的205,不知天下有多少旅館裏有205房間,就這小小的古城,相信也有許許多多的205房間。
辛教授有些尷尬,他覺得自己把自己放到了一個奇怪的位置,他從自己的住處一步一步地走出來,卻再也走不回去,問題在哪裏呢,辛教授想,問題在哪裏呢?
辛教授站在夜色籠罩的街頭,他得跨出第一步去,不管丟失的旅館在哪裏,他得找到它。辛教授的思路並不混亂,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將第一個目標放到了這個城市的電話號碼簿上,電話號碼簿上,會有這個城裏的大大小小的旅館的名字、地址以及它們的電話,辛教授四處看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一家小店,店招邊有一塊公用電話的牌子,有公用電話,無疑就會有電話號碼簿。辛教授走過去,向小店的主人說,能不能,借電話號碼簿看一看。店主拿出厚厚的一本,交給辛教授,看吧。店主說,找電話號碼?辛教授說,找一家旅館。店主朝辛教授打量一下,說,外地來的,要住宿?辛教授說,不,不住宿,我已經住下了,隻是,我忘記了我住在哪裏,我查一查。店主說,那你查吧,這上麵有旅館的地址。辛教授先翻到服務行業這一大欄,看了一下,其中門類很多,辛教授跳過大賓館大飯店一欄,翻到旅社、招待所一欄,僅這一欄,就有三大頁紙,辛教授自上而下,慢慢看過來,旅館的名字,一一躍入辛教授的眼簾,辛教授看到每一個名字,都有一種親切感,很像是自己住的旅館,再仔細一品,又覺得不像,覺得很陌生,從來沒有見過,便在像與不像之間徘徊。店主看辛教授查了半天也沒查到,忍不住說,怎麼,查不到?也許是新開的,這電話號碼簿是去年出的,還沒來得及補上。辛教授說,不是查不到,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住的旅館叫什麼。店主“啊哈”一笑,說,開什麼玩笑,你不知道你住的旅館叫什麼,你到這上麵查什麼呢?辛教授說,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忘記了我的住處,我隻有這個。辛教授拿出鑰匙牌給店主看看,店主接過看了看,說,205,說著又“啊哈”笑一聲,說,有你這樣的人,嘿嘿,店主忍不住再次笑了,有你這樣的人,店主說,這牌子,205,這算什麼,到哪裏去找?辛教授說,所以我想從電話號碼簿上碰碰運氣,卻碰不到,看看這些,辛教授指指那些旅社的名字,都有點兒像,又都不像。店主想了想,說,你記不記得,你住的旅館周圍有什麼比較大的建築,或者比較明顯的標誌?辛教授說,沒有,我都一一回想過了,那地方,和這城裏的每一處,都差不多,也是這樣的小街,房子也是一般的房子,舊的,但比較幹淨,沒有什麼高大的建築物,一種寧靜的氣氛。店主說,那倒也是,我們這地方,就這樣。再朝辛教授看看,說,那你怎麼辦?辛教授說,我打電話試試。店主像是吃了一驚,你給所有的旅館打電話?辛教授說,我總得找到我住的地方。辛教授開始往某一家旅館打電話,辛教授向服務台的值班員解釋他的情況,他說他是今天上午從另一個城市坐火車來到這個小城的,他住了一家旅館,手裏有一個旅館的鑰匙牌,是塑料的鑰匙牌,鑰匙牌不大不小,上麵套著一把房間鑰匙,房間是205,但是他現在忘記了旅館在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找不到了,想請值班員查一查旅客登記表上有沒有他的名字。
這麼說著,那邊值班員態度挺不錯,並沒有什麼不耐煩的意思讓辛教授感覺到,隻是她聽不懂辛教授說的話,辛教授越解釋,她越糊塗,反複問了幾遍,您住的哪家旅館?辛教授說,我要是知道我住哪家旅館,我就不必打這電話了。值班員說,你連自己住的哪家旅館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開玩笑?她已經將您改稱了你,態度仍然是好的,隻是口氣裏有些變化,也許將辛教授當作一個無事生非的搗蛋鬼了。辛教授說,不多說了,越說越糊塗,麻煩你查查今天的旅客登記表,看看有沒有我的名字。值班員問清了辛教授的名字,電話裏有一會沒聲音了,辛教授估計她正在查登記表,回頭對店主說,服務態度真不錯,我到你們這地方,最深的感覺就是你們這地方的人待人接物的態度,讓我們外地來的人,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店主再次發出“啊哈”的笑聲,說,是嗎,你的感覺挺美好。辛教授再將耳朵貼近話筒,卻聽到一陣急促的嘟嘟嘟的忙音,電話斷了,辛教授喂了幾聲,也是多餘,不知是那邊掛斷了電話,還是線路上出了什麼問題。辛教授重新再撥這個號,電話通了,仍然是個女的,聲音也和剛才的差不多,辛教授估計沒有打錯,連忙說,你好,剛才斷了,那邊的聲音卻像是蒙在鼓裏,說,你是誰,你說什麼,什麼剛才斷了?辛教授說我剛才給你打電話,請你查查今天的旅客登記表,話說到一半,電話斷了,那邊值班員說你開什麼玩笑,哪裏剛才打過電話,我今天在這裏值班,一晚上到現在也沒有過一個電話,冷清得出鬼,哪裏剛剛電話斷了,沒有的事情,你可能搞錯了,我們這裏是城南旅館,你是不是要城南旅館?辛教授說,我也不知道我要哪家旅館,也許是我搞錯了,記錯了剛才的電話號碼,不過,既然錯了,就索性再麻煩你一下,你能不能替我查一查今天你們的旅客登記表?值班員說,做什麼?辛教授說,我今天上午坐火車到你們這個城市,在一家旅館住下了,發給我一把鑰匙,有一個塑料的鑰匙牌,不大不小,上麵套著鑰匙,房間是205,後來我就出去了,可是現在,我找不到我住的旅館了,我想請你……值班員說,你住的哪家旅館?辛教授說,我沒有記住旅館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住的哪家旅館。值班員嘻嘻一笑,說,你說的什麼呀,我怎麼聽不懂,是不是開愚人節的玩笑?今天又不是四月一號。說著,忽然就在電話裏笑起來,說,好你的,小豆子,想蒙我呀,告訴你,你那水平還差一大截呢,你那嗓子,怎麼變也還是你。辛教授說,什麼?值班員愈發得意地說,得了,已經戳穿了,還裝什麼。辛教授說,我不是什麼小豆子,我是今天來到你們這個城市的,我住在……值班員咯咯的笑聲震得辛教授耳朵有些發麻,辛教授握著話筒,掛也不是,繼續拿著也不是,店主呲著嘴,說,算了算了,掛吧。辛教授這才掛了電話,店主拚命忍住笑,說,你再打,就別和他們囉嗦,你隻讓他們查一査登記表不就行了?你越要解釋清楚,事情就越不清楚,他們就越不當真了。辛教授被店主點撥明白了,再打一個電話,直接請值班員查一查當天的旅客登記表,果然順利多了,這麼查了幾家,都說沒有辛教授的名字。店主說,這麼多的旅館,你打算查一個晚上?辛教授說,這麼也不是個辦法,店主想了想,問,你住的地方,離火車站遠不遠?辛教授說,不算遠,不遠。店主說,旅館大不大?辛教授說,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