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怎麼肯帶顧允吉到鄉下去呢,他這次是要回浙江老家的,他有好多年沒有回去了。別人見他帶一個癡子回去,會笑話他的。
大小姐和四小姐就對二小姐說:“你去,你去求老汪,他必定是會答應的。”
二小姐不想去,她說:“其實,其實,讓老汪帶弟弟也不大好。”
大小姐說:“好的,老汪熱心腸,做事也是有頭腦的。”
四小姐說:“老汪會對弟弟好的,老汪因為……”她沒有再說,二小姐已經有點尷尬了。
二小姐就去求老汪。
老汪就答應了。
後來老汪就帶著顧允吉到鄉下去了,顧允吉很開心,他和老汪很合得來,他很服老汪。
幾位小姐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夜裏睡得也安穩,天井裏是安靜的。
過了幾天,顧允吉跟著老汪回來了,一進門,他興頭十足對大家說:“我回來了。”
顧允吉從來是不講話的,頂多隻喊一聲某小姐。
幾位小姐驚疑得不得了,圍上去看他。
顧允吉把她們撥撥開:說:“我要結婚了。”
小輩裏都笑,幾位小姐卻是著急,大小姐和二小姐就到牆門間去看老汪。
不到半年時間,東吳湖筆社就很有點名氣了,也很有點實惠了。
大家說,倒看不出老汪啊,看他樣子蠻老實的,倒是別有一套功夫的。
總是把老實的人當作是沒有能力的人,其實是不對的。老汪就是一個很老實的人,老汪也是很有能力的。
老汪白手起家辦一個湖筆社,現在不光還清了當初的借貸,又盈利多少多少,是四位數,還是五位數,還是六位數,都有很多說法,問老汪,老汪就笑,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一個數字,別人總是不相信的。
老汪對顧家二小姐一直是有情有意的,從前人家說他想二小姐的心思,他是很自慚形穢的,現在他不一樣了。但老汪不是那種骨頭很輕的人,不會有了幾個錢,就財大氣粗的,他見了二小姐,仍然是很難為情,很不好意思的。
倒是二小姐對老汪比以前好,她有空閑就給老汪去燒燒洗洗,把牆門間弄弄幹淨,鄰居裏就有點看輕二小姐的為人。其實二小姐是因為老汪待她的弟弟好。她是很感激老汪的。
大小姐有一日就問二小姐說:“芸香,你同老汪,怎麼樣呢?”
二小姐搖搖頭。
大小姐和二小姐一時都沒有說話,她們大概在想海峽對麵的那個人,他去了四十年,沒有人曉得他的死活。
後來大小姐就對二小姐說:“老汪人也蠻好的。”
二小姐說:“老汪文化很低,他說吃中飯總是說吃點心,嘻嘻。”二小姐一邊說,一邊抿著嘴笑。
大小姐也笑笑,她說:“現在不大講究了,從前是很講究的,說維楨那時為了對我們的上句,苦讀三年吟詩作對……”
維楨是大小姐的丈夫。兩位小姐現在很容易就想起從前的事情來,從前的事情就像在眼前似的,很近很近。
她們就把老汪忘記了。
二小姐忘記老汪的時候,老汪正在出風頭呢。有日本客人來參觀湖筆社,老汪麵孔上是很光彩的。
顧允吉是每天都要到老汪那裏去的,他看見日本人拿照相機幫老汪拍照,燈光一亮一閃,他很興奮,在邊上轉了半天,就奔回家去。
大小姐和二小姐看他氣急吼吼地回來,不曉得有什麼事,顧允吉涎著口水。喊了一聲“二小姐”,就拉住二小姐的手,要她出去。
二小姐就跟著顧允吉到老汪那裏,老汪看見二小姐來,就更開心,話就更多。翻譯也懶得再翻給日本人聽,就隻有老汪一個人講。
後來日本客人就走了,老汪領著二小姐看湖筆社,告訴二小姐,現在收羊毛很難收了,要到蘇北去收羊毛,蘇州鄉下的農民都是殺剝皮羊的,那種連皮一起下來的毛,是不能夠做湖筆的,而且蘇州鄉下現在養羊也很少了,因為沒有地方吃草,蘇北鄉下羊比較多,蘇北人是習慣吃連皮羊的,所以到那裏去收購羊毛比較好收。老汪又說兔毛也能做湖筆,但是兔毛太脆,容易斷,所以兔毛筆是不值錢的。老汪說黃鼠狼的毛做湖筆是頂好的,可是現在黃鼠狼很少,就很珍貴。老汪還說做湖筆現在也不大容易的,筆杆也漲價了,浙江的山裏人把竹子砍下來在石灰坑裏浸泡,讓它們變成紙金,省力並且還有效益。他們不高興把粗大的竹子做成細小的精致的筆杆,他們嫌那樣勞動代價太高,賺錢太費力,並且老汪還說羊毛也是越來越貴,現在美國人來搶羊毛,日本人也來搶羊毛,羊毛的價錢就上去了,跟著台灣人也來了。
老汪說到台灣人,二小姐心裏就很難過,但是麵孔上是看不出的,所以老汪是不曉得的。
二小姐不喜歡聽老汪講羊毛兔毛做毛筆,不過二小姐為人是很和善的,她不會去打斷老汪的話,她很懂禮。
所以老汪就一直講下去,還把那些毛拿出來給二小姐看,二小姐聞到有股騷氣味,她沒有說什麼。
二小姐很想回去,就對顧允吉說:“弟弟走吧,老汪很忙的。”老汪連忙說:“不忙不忙,我現在是不忙的,剛開始那會是很忙的。”
這時候居民裏專門幫人家洗衣裳洗被子的包阿姨幫老汪送兩條幹淨被夾裏來,看見二小姐在,包阿姨就說:“喔喲,二小姐難得,平常不大看見二小姐出來跑人家的,還是老汪麵子大呀。”二小姐的麵孔就紅了。
包阿姨就笑,又說:“老汪老來福呀,運道不錯呀。”
老汪是喜歡聽這種話的,二小姐是不喜歡聽這種話的。她聽了以後,不光麵孔紅,眼淚也要落下來了。老汪看見了,就對包阿姨說:“你不要瞎講啊,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不可以瞎說的。”包阿姨就白老汪一眼,說:“喔喲,老汪已經會幫腔了,肉痛了,都是一把年紀的人麼,裝什麼腔呀。”
二小姐真是氣煞了。
後來包阿姨走了,老汪對二小姐說:“你不要動氣,你不要睬她,她這種人,沒有知識的,沒有水平的,粗魯煞的,你曉得她為啥眼皮薄?”
二小姐不曉得。
老汪笑了一笑:“她呀,麵皮比城牆還要厚,她自己跑到我門上來尋過我的,她說是看中我的。”
二小姐聽了老汪的話,麵孔又紅了,心裏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這時候顧允吉就走過來對他們笑,涎著口水,叫一聲“二小姐”,之後他又說一句:“我要結婚。”
二小姐要帶他回去,他不肯,老汪說:“你讓他在這裏吧,他不闖禍,還幫我揀羊毛,這種亂糟糟的毛,他會弄的。”
二小姐就一個人回去了,她沒有再到大小姐屋裏去。
到夜裏,大小姐就到二小姐這邊來,大小姐告訴二小姐,她白日裏睡覺時,做了一個夢,見了父親,父親和她說了好多好多話,但是她醒來的時候,都忘記了。
二小姐歎了一口氣。
大小姐看看她,就說:“看我們弟弟的樣子,腦筋像是比從前清爽得多了。”
二小姐點點頭,後來又搖搖頭,說:“總歸是不靈的。”
大小姐也歎口氣,說:“不靈是不靈,不過倘是試一試,也是好的呀。”
二小姐說:“這種事怎麼可以試一試呀。”
大小姐說:“不過我從前聽大人說,有種癡毛病,陰陽一合,就會好的,再說起來,弟弟這一陣對這樁事好像是明白了一點的。”
顧允吉那次跟老汪到鄉下去,不知為啥回來以後就曉得要結婚。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問過老汪,老汪也弄不明白,想來想去,說顧允吉大概在鄉下看見了什麼。他們那地方的人家,過日腳是很隨便的,做夫妻裏的事也是很隨便的。他說他以為顧允吉可能是看見了什麼,有點開竅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又去把四小姐叫來一起商量,四小姐就反對,說她們是要去害人家女人的,可是大小姐眼淚汪汪說顧家沒有後人傳血脈,父親死不瞑目的,四小姐就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