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顧氏傳人二(1 / 3)

老汪跟著父親從浙江湖州鄉下到這裏來的時候,才是一個十來歲的小毛頭。他父親就帶著他住在顧宅的牆門間裏,一住就住了四十多年,先是他的父親去世,後是他的老婆去世,再後來他的兒子長大了,到別的地方去了,老汪就一個人住在牆門間裏。

當初老汪的父親所以要離鄉背井,是因為那一陣日本人在他們那地方橫行霸道,日腳很難過,聽說蘇州是塊樂土,就奔樂土來了,其實蘇州也未必是樂土。可是好多好多像老汪父親一樣的人都在蘇州住下來,沒有再回家去,就可以證明到蘇州尋生活,求生存,還是對路的。

老汪的家鄉,是以製湖筆出名的。名聞天下的湖筆,就是因為出在湖州才叫湖筆的。湖筆據說是始製於唐代,其製法是在清朝道光年間傳入蘇州的。從此以後,蘇州人就非把自己製作的湖筆叫做蘇州湖筆。湖筆原本的意思是湖州生產的筆,又加上蘇州,就變成了蘇州湖州的筆,從道理上講也是不大通順的。就好像大家曉得雲煙是頂有名氣的,蘇州人倘是也仿照雲煙生產一種煙,叫做蘇州雲煙,人家是會笑話的,所以看起來,蘇州人原來也是蠻喜歡炫耀的。

在30年代末期,有許多像老汪父親這樣的祖傳做湖筆的浙江人,遷到蘇州定居,後來蘇州的湖筆生產就興旺起來了。

老汪那時候想,今後要走的路,自然也是承襲祖業,以製筆為生了。

老汪就做湖筆工人,他學得早,到二十來歲,就是一個很老練的師傅了。老汪做到六十歲,就退休了。他是不想退休的,因為不可以不退休,他隻好退了。老汪的技術是很好的,可是退了休,他的技術就沒有用場了。

老汪退休的時候,正是顧家後代裏搬回顧宅住的那一陣,老汪熱心腸,看著他們忙亂,就幫他們搬搬弄弄,收拾整理,尤其是二小姐這一房裏,隻有二小姐和養女,兩個女眷,吃重的活全是老汪相幫的,他反正也空閑著沒有事做。

等到大家搬了家,安頓好,日腳就正常了,老汪也幫不上什麼忙了。他天天拖一隻半導體,坐在牆門口聽書。

顧宅是很進深的,顧家的人搬回來住在最裏邊的房間裏。他們向政府討還的八間正好是一進屋,所以,這一方小天井就歸了顧姓,和別的住家分檔了,隔開了,倒也清清爽爽,免討氣。

幾位小姐都是經過大風大雨的人,數十年一直是驚心動魄的,現在有了一方自己的安逸世界,可以不聽外麵的閑話,可以不看外麵的混亂,正合她們的心意,平常日腳,小天井中的門是關緊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是不去上班的,就住在屋裏,一點也不厭氣的。

顧允吉就有點氣悶脹了,他從前在紙板社做生活,是很放鬆的,大家拿他尋開心,大家笑,他也笑。顧允吉就想起要去看紙板社。

原來的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人,也沒有紙板社,房間空蕩蕩的,顧允吉看看,就立在那裏嗚嗚地哭了兩聲。

老汪走過,看見顧允吉在落眼淚,想這個憨大也是念舊情的。他就告訴他,紙板社關門了,不再粘紙盒子了,現在他們改行去做別樣了。

“走吧,你跟我回去吧。”老汪對他說。

顧允吉也不大明白,什麼叫改行做別樣,他就跟著老汪到牆門間裏去坐。

老汪的牆門間裏很亂,一個單身的老人,是不會收拾房間的。

顧允吉十分拘謹地坐在老汪的床沿上,盯住老汪看。

老汪問他:“你們大小姐在家嗎?”

顧允吉就涎出口水,說:“大小姐。”

老汪再問:“你們二小姐在家嗎?”

顧允吉仍舊涎出口水,笑笑,說:“二小姐。”

老汪無可奈何地笑笑,說:“你這個人。”

串門的鄰居到牆門間裏來找老汪吹牛,看見顧允吉在,就對他說:“老汪蠻看中你們家二小姐的,你叫他一聲二姐夫吧。”

顧允吉就涎著口水叫老汪一聲:“二小姐。”

老汪的麵孔很紅,說:“你們不可以瞎說的,人家二小姐聽見了,要動氣的,人家是顧家裏的,金枝玉葉的。”

別人就不以為然,鼻子裏“嗤嗤”響,說:“什麼金枝玉葉呀,一樣變做幹癟老太婆了,配你老汪,她又不虧的。”

老汪就很認真地為二小姐辯護,說大戶人家出來的,到底不一樣的,老雖老了,風度還是一等的。

人家就不服,指著顧允吉說:“什麼大戶人家呀,你看看這個人喏,什麼風度呀,什麼腔調呀,你老汪是苦人家出身,一世人生做煞的,倘是重投人生,你同他換胎入世,你肯不肯呀?”

老汪心想我當然是不肯的,顧允吉的人生,算什麼人生呀。顧允吉曉得他們在議論他,他也不聽,就在老汪的牆門間裏東看西看,他看到幾支做工很精致的毛筆,他很開心,就叫了一聲:“二小姐。”

毛筆是老汪從前做的,留著作紀念的,老汪看顧允吉喜歡,就拿出一支,對他說:“喏,這支送給你。”

顧允吉拿了那支毛筆,就走了。

過了兩天,老汪身體不適意,正在睡覺,有人敲門,他爬起來開了門,看見顧允吉立在門口,後麵還跟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手裏捏著老汪送給顧允吉的那支毛筆。

顧允吉看看老汪,就涎出口水,叫了一聲,“二小姐。”

老汪的麵孔很紅。

後邊的那個男人就自我介紹,說他姓張,是顧蔓菁的朋友。

老汪心想四小姐也真是個人物。

那個老張繼續告訴老汪,他是在外貿上做事的,近一段時間,日本客商來訂蘇州湖筆,需求量很大,湖筆廠也來不及做,他在顧家看見顧允吉把這麼好的湖筆在地上亂畫。後來顧允吉就把他領到老汪這裏來了。

他知道老汪是個老湖筆工人,他希望老汪不要把那一手技術白白地浪費掉了,他說現在做湖筆是很走俏的,因為日本人喜歡。

老汪歎口氣說,現在沒有人要他的手藝了,他一個人是做不成湖筆的。

老張就提醒他,說居委會啦,街道啦,能辦別的廠,就能辦湖筆廠,湖筆廠的設備要求是頂簡單頂好弄的。後來老張還說倘是需要投資,他可以承擔一部分的。

老張帶著顧允吉走了以後,老汪很激動。

顧家住的那方小天井裏,有一口三眼井,三個井口,合一個井身。井水是很清的,可是大家都不用這井水,在井口上用一隻鐵網蓋子蓋住,前些年有一個人死在這口井裏的,大家就犯忌。

顧家的人搬回來住,幾位小姐自然也是不主張用這口井的,可是下一代的人不忌,就把鐵網蓋子掀在一邊,就用這口井的水,當然是便利得多了。用了一陣,也沒有犯什麼忌,大家就定心了。

七月十五的夜裏,月亮很圓,二小姐起來解手,看窗簾沒有拉上,外麵的亮照進屋來,她去拉窗簾,就看見弟弟立在天井裏的那口井邊。

二小姐就出去叫他進屋睡覺,顧允吉搖搖頭,手指著井裏,神情很激動。

二小姐看看弟弟,又看看井,什麼也沒有。後來,她突然想到了什麼,連忙問弟弟,是不是看見一團很濃很濃的雲霧從井裏出來。

顧允吉點點頭,涎著口水,叫了一聲:“二小姐。”

二小姐心裏害怕,把弟弟哄進去,自己回到屋裏,睡不著了。她小的時候是聽宅子裏的老人說過汲雲井的,說是汲雲井因雲從井出而得名。這種雲從井出的怪狀,一百年才出現一次,必是在七月半的三更,誰撞見了,必致禍。

天亮以後,二小姐就到大小姐那裏去說這件事,大小姐也害怕。顧家的四位小姐,對這個癡愚的弟弟是十分疼愛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商量下來,決定這一段日子裏守住弟弟,不讓他出去亂跑,並且要動員三小姐的一個兒子陪他一起睡。

三小姐的一個兒子說:“陪他睡,我惡心。”

三小姐的另一個兒子說:“服侍他,你們給幾塊錢一天。”

後來大小姐想起來,說:“我記得從前說的汲雲井見雲,要外出才能避禍,不是關在屋裏的。”

二小姐想想,也記起了這種說法。四小姐雖是不如兩個姐姐那樣迷信得深,但從小也是受的那種教育,必是有影響的。大小姐說要讓弟弟出去避一避,她就說,老汪要出去,要到鄉下去收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