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覲終於結束,總算到了康淩單獨相會的時刻。
緊挨著行宮花園,有一幢高約六丈的八角重簷望樓,在碧翠掩映的煙柳庭園中,高聳得好似魯中平原的泰山。
樓前,康熙擺手斥退了劉鐵成等侍衛,看著猶被捆綁的女婿,深深熟視了半晌,老康方才長歎一聲,親手取走了淩嘯的口中絹帛,攜了他的手,款款漫步,拾階而上。皇帝的這舉動,有似曾相識的溫馨感覺,很是能安撫淩嘯那顆狐疑又驚心的憂煩。也許是彼此都生怕打破了這種溫暖相靠的氛圍,回轉攀樓中,翁婿君臣沒有說一句話,各自品嚐著心頭蕩漾的惺惺珍惜,尤其是淩嘯,想到康熙不久便要龍馭歸天,更覺黯然悲痛。
可樓再高也有爬到頂的時候,近兩百級的樓階走完,已是豁然秋色曆曆在目的頂層了。細汗晶瑩的康熙一麵撫了心口平息微喘的呼吸,一麵朝樓外天陸之際極目眺望,似命令也似哀求,“嘯兒,不許哭,若有淚,留待朕駕鶴西去後再流吧。此刻,時間急迫,朕有些緊要的話要與你說。”
淩嘯依言揮袖拭淚,一麵豎起耳朵聆聽老嶽父要說些什麼,一麵不免有些不解。。。老康的身體尚能爬樓,雖然顯得頗有些勉為其難,但也不致於連一席長談的時間都沒有的,說什麼“時間急迫”啊?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不解中,康熙已經指著這棟高樓四壁,道,“嘯兒,朕一向當此話為至理哲言,所以身體力行,孜孜以求堪稱是再上層樓的革新超越。可惜的是,我們倆攜手並肩的事業,卻被執行得亂嘈嘈,嘯兒啊,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朕知道,因為朕,在沒大舉革新超越之前,其實一直本就身處頂樓之上,再上層樓,自然不免櫛風沐雨!自然,也不免要破而後立,辟先前之尖簷為平板,生四壁新頂於故往之無中!所以,磨難在所難免,當今天下的略顯亂象,朕認為是最正常不過。而且,麵對不可避免的亂局,朕常常認為不妨索性再亂上一些,不管多亂朕也有雄心,收拾起來易如反掌。等到新層將竣的那一天,朕登上親自締造的人間巔峰,一覽群山小,該是何等傲視古今的人生快意!”
這是喜歡天地感應的古人最擅長用的比喻方式,淩嘯聽了也覺得康熙比喻得非常貼切。頷首讚同之中,他不由得想起了當初北京的露華樓,淚水又自淌出。也是在那棟樓上,決意重用自己肩挑革新攝政的康熙,還曾經親自教授自己一些帝王心術做禦下之用呢,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可是,時過境遷不到三年,康熙居然就快要駕崩了,真是冉冉景相似,戚戚人竟非。
今天睡不知明早醒不醒的康熙,卻早已把多愁善感使用得所剩無幾了,仍舊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把一代帝王的悲憤心曲,訴得別樣酸人熱腸,令淩嘯在一旁聽了,也有幫他拍欄扼腕的痛惜~~~啪一聲,康熙忽地恨拳擊掌,“。。。。。。可誰知道,新樓層破立未半,混賬閻王卻已把樓板給朕拆了,令朕上也不得,下也不可。。。。。天妒英才,無常迫近,時不與我,奈若何兮!”
是啊,勾人性命的閻王再混賬,凡人也隻能奈若何兮了。
“皇阿瑪,兒臣此生此世,縱使前程猶如刀山火海,也定當克承皇阿瑪的。。。的。。。。的。。。。”淩嘯無法再沉浸於單純的悲痛同情之中,洶湧壯情激蕩難遏,當即一挺胸,就要給康熙表明自己一定將革新超越進行到底的決心,以慰藉康熙之殘念和肯定老康之豐功。不料,他的眼角餘光瞟見了樓下花園中觥籌交錯的賜宴場麵,那決心,無論如何也是表不下去了,便隻好“的”個不停~~~老康小賞了求和派,又大賞主戰派,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而自己又究竟該克承老康的什麼呢?
康熙心中明白得很,知道賜宴主戰派讓淩嘯懵懂不已,笑問道,“嗬嗬,他們有‘楚雖三戶必能亡秦’的誌向和韌勁,朕很欣賞的!難道嘯兒你不覺得應該欣賞?”
淩嘯的臉頓時一苦,“他們都是要打我的,也是要打胤祥的,皇阿瑪您還欣賞?!”
“喀喀喀喀,嘿嘿嘿嘿,嘎嘎嘎嘎。”
康熙趴伏在欄杆上,盯著那些喝得不亦樂乎的主戰派眾臣,一連串的冷笑之後,猛地一聲扯開了自己的皇袍前襟,赫然露出紋在瘦骨嶙峋胸膛上的那首小詩,和淩嘯胸前一模一樣的小詩。
“。。。。。當然欣賞,而且,朕欣賞他們到了怕的地步。。。。。。。。。。。。而凡是被朕欣賞到怕了的人,全都得要,跟朕走!”
。。。。。。跟你走?!那豈不是。。。。全部要死?!
淩嘯頓時大驚失色,猛一轉身望著麵色猙獰異常的康熙,再回頭望望不下四五十之數的三品以上朝地大員,忽覺毛骨悚然,又覺不可思憶,再覺恍若醍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老康竟是要在臨死之前搞一出變態的“清君側”,既是為胤祥清,也是為淩嘯清,更是為了尚未成功仍需努力的超越革新清!
望著給樓下侍衛做了個抹脖子手勢的康熙,淩嘯不由得一麵心頭強烈感動,一麵暗自歎息苦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是的,康熙一直以來的所有不可理喻,其實就是在催生“反革命”戰爭而力求一網打盡。。。。他有著淩嘯先前太祖的******激亢,也有著那位太祖火中取栗的不怕亂豪情,更而甚至,眼前這場江南閩粵大戰本就是有清君側的殘酷目的,現在的殺戮主戰群臣,不過是“濃縮版”罷了,有什麼值得稀奇的?殺掉幾十個身居高位的主戰官僚,總好過戰爭繼續擴大來得惠及百姓,應該說,還是值得表揚的呢。。。。殺就殺吧。
淩嘯這廂不知道說些什麼話,康熙卻以為是自己把女婿給充分震撼住了,得意得在心底竊笑。。。。。。嗬嗬,嘯兒,你這次終於被朕的瘋狂感動了吧!眼角酸酸了吧!心跳加速了吧!呼吸急促了吧!
當淩嘯怕老康著涼了而含淚上前幫他捫衣的時候,他自然不免要哽咽嗓子叫一聲皇阿瑪的,而康熙則越發拽得似二五八萬,“不要謝朕,朕帶他們這些喜歡打仗殺伐的家夥走,隻是為了,下去之後和閻王幹架的時候,手底下不能沒有小弟!”
這是康熙一生中少有的玩笑話,不是此時此景此對象,上位貌然了一輩子的康熙,也未必會放開習性的束縛來開這一個玩笑的。所以,他開得很開心,自己笑得如孩子一樣率真,可是,這冷幽默不知不覺便把話題扯到了康熙的身後事之上。。。。。淩嘯忽地有了一種預感,他知道,康熙決意殺戮群臣清君側的時候,隻怕已經決定了也自殺,誓死也不受那毫無尊嚴體麵的臥病之苦。
果然,當樓下花園裏傳來一陣陣慘叫聲的時候,康熙拍了拍手掌,應聲自側房中出來的,赫然是長裙弋地裏風華絕代的黛寧長公主。
“吻她一下,告訴朕你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一指滿臉闌珊淚痕的妹妹,康熙不容淩嘯驚駭,“你可以不吻,也能夠不說,但吻了說了就一定要做到!”
淩嘯大喜若狂,此時心頭完全沒有那種當著康熙麵吻姑姑的禁忌快感,有的全是滿腔的單純真情,不帶一絲俗念雜思,將自己朝思暮想了七年的姑姑猛然擁入懷中,抱得如同生怕失之交臂一般的緊扣,一記飽綻生死相許的深吻,印在了黛寧姑姑的欲滴紅唇上。
無疑,這不是有情人蜜語溫存的好時候,無需康熙咳嗽,兩人已經挽手並立地望著康熙,等他接下來的交代。
“朕原修的陵寢,廢掉!始皇帝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哼,那終究也是假的,朕來真的,嘯兒你把朕葬在泰山封禪台之下,讓朕日夜都能鳥瞰幾萬裏江山,能俯仰天地凝視億兆眾生!”
封禪台?淩嘯和黛寧全都不由一呆,老人家好牛逼啊,您葬在了封禪台之後,後世皇帝誰還好意思去泰山封禪?!
更牛的卻還在其後。。。。
“你告訴胤祥,他及其後世子孫,登基不許叫皇帝,隻許稱皇尊。。。。皇帝之詞,自始皇啟,自康熙終!”
淩嘯一一點頭允諾。反正時代的進步,中國即便有皇帝也不會延續多久的了,換個皇尊稱謂而把最後一個皇帝保留給了康熙,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皇帝做到了老康這等地步,後輩捫隻怕也難以超越的了。更何況,康熙也許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所親手推行的,本質上是資產階級改良的革新超越,隻怕將會使得帝製的澌滅崩潰提前好幾十年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康熙是提前埋葬帝製的先驅殺手,也算是當得起最後一個皇帝的稱謂!
他的表態讓康熙甚是欣慰,見大多數的事情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忽地上前兩步,張臂把淩嘯和黛寧全都抱在懷中,恬靜中真情四溢,“朕要走了,心裏麵有嘯兒,也有寧兒。”
當康熙去掏出衣袖中毒藥的時候,淩嘯沒有攔,甚至也不讓哭嚷嚎啕的黛寧去阻攔,隻是也扯開了自己的胸襟,用那首小詩給老爺子壯行。
鏡破光猶在,蘭死香不改。問我何不辭,獨有烈士懷!
“皇阿瑪,走好。您才是烈士!”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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