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協理員問劉隊長為什麼不跟上汽車回家,劉隊長嗚嗚地說:“不稀得(不屑)看見退伍兵,他今兒個正起房梁上房架,我瞅他生氣!”食堂的老師傅遞過白鐵酒壺。老師傅說:“沒有看那小子不來氣的,喝酒!鬧騰完了喝口酒解解乏。”
14.半塊增白肥皂
外來的人不明底細,像錦繡這種小地方,不配有一間紅衛照相館。團結七隊集體戶到全縣巡回演出《沙家浜》的時候,有一個會翻跟頭又會照相的知青,戴四塊瓦棉帽子的老書記喜歡會唱會跳的。他說:“樣板戲戶就要幹樣板戲,不用下地。”團結七隊集體戶走了半數以上的知青,沒法唱全出戲了。老書記把會照相的知青叫到公社,騰一間房子,讓他給人們照相,附近百裏的農民帶著老小都來錦繡,照了平生第一張照片。老書記走掉以後,照相的知青也回了城市,照相館還在。這時候公社換成了王書記,他叫自己的侄子王樹林接了照相館。
王樹林剛從農村中學畢業,買一件有四隻口袋的上衣,一雙新膠鞋來到紅衛照相館。他的臉頰兩側都是紫紅色的皮膚,仔細看是密亂的毛細血管。王樹林經常站在照相館門口沒有事情做,感覺照相館太沒意思了。他想停止營業,隨時就把門上的鐵拴閂上,向地裏走。
看見莊稼地裏休息打鬧的人們,圍著林帶瘋跑,王樹林才知道人閑著才最難受,他經過幾棵桃樹到王書記家說:“三叔,我一個人悶在黑屋裏沒有啥出息,你把我整到城裏,整到礦山也行。”王書記說:“你能給我占住照相館就是福分。我最不愛聽誰說,錦繡丁大點兒的地場兒也燒得開個照相館,你好好待住,這和進城沒啥分別,城裏人最享福的就是閑待著,不出力氣還拿一份錢,你現在不正是這樣?這是**好生活了。”王樹林聽了一些訓導,晃著出了王書記家,井架後麵躲著的一些孩子都知道他的綽號。孩子們喊:“王大幹淨!王大幹淨!”
王樹林的母親墜著腰,移動著最大號的黑瓦盆,她準備在好太陽底下晾曬豆醬塊兒。她居然也不叫王樹林的名字。母親說:“大幹淨你過來,幫我搬醬塊兒。”王樹林故意慢走。母親說:“滯扭啥你滯扭!跟具體戶那幫人學不出好胎子,領子洗得比脖子還白,不紮眼嗎?你跟人家比,人家能抽回去,你能上哪兒?抽筋拔骨的,瞅見你就窩火。”王樹林在任何地方都不愉快,他到供銷社去,售貨員馬上說:“王樹林,又來買增白肥皂了?我切去一溜兒,隻剩下半塊。”
現在,王樹林坐在照相館裏,看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從旱道上下來。女人說:“能不能照相,在相片上寫字。”王樹林說:“寫啥都能。”女人給兩個女孩拍合影,王樹林說:“娘仨照到一塊兒多好。”女人說她不照。王樹林拿圓珠筆問寫什麼字,女人說:“寫第七年。”王樹林說:“這叫啥,不成個話,人家都寫崢嶸歲月啥的,火紅年華啥的。”女人說她就要寫第七年。王樹林說:“交錢吧,四毛。”女人說,該到領照片的時候才交錢,王樹林不同意。
女人說:“你是老農的規矩!”
王樹林說:“你不是老農,你是個啥?”
女人放下四毛錢,拉上孩子走了。
後來,紅衛照相館又寂靜了很久,王樹林坐在門外的樹墩上看旱道。一輛掛了三匹馬的大車經過門口,車上坐滿了人,後車板上坐著三個,一看就是知青。王樹林看他們的軍帽都洗白了。三個人突然跳下車說:“你!照相館門口那犢子,你瞅什麼,肉皮子發緊,爺爺是給你瞅的嗎?”他們步伐奇怪地大,跑下旱道,一個人抓掉王樹林的帽子說:“犢子還墊帽簷,裝什麼大辮蒜!”另外兩個用力踢了王樹林兩腳,回身飛快地去追馬車。王樹林摔打著帽子,心裏堵悶,他拉上門栓回家。母親在門框上窗欞上都插一撮青艾蒿,連箱蓋上的**瓷胸像兩側肩膀也搭著艾蒿葉。母親看住王樹林,淡淡地瞥眼睛。
15.誰叫你寫檢討書
陳曉克和小劉趕著牛車到錦繡已經是下午,連四野裏的莊稼都不再精神油亮。陳曉克交代小劉到糧站買糧,是向第一年下鄉知青供應的大米和麵粉。小劉說:“缺一條口袋。”陳曉克說:“你找根兒麻繩,見過葫蘆嗎?在中間紮上,小米在下裝截兒,麵在上裝截兒。”小劉說:“你上哪兒,戶長?”陳曉克說他有點兒要緊事兒辦。
陳曉克跑到供銷社,到櫃台上要一張白紙,借一支筆,找塊有玻璃的櫃台寫檢討書,寫不該動手打仗,以後不犯之類。認識他的女售貨員說:“就寫這麼三兩行?你得加上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
陳曉克說:“你推我下枯井嗎?”
公社大院裏隻有食堂的老師傅在晾曬洗鍋的刷束。老師傅也認識陳曉克。他說:“晚了一步,碎包子,我給你收點兒。”陳曉克說:“我操,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老師傅說:“又下來一撥具體戶的,趙幹事往下送人了。”陳曉克說找王書記。老師傅說:“許是走了。”陳曉克舉起檢討書說:“我給他捎的信。”老師傅說:“你瞅屋門,沒上鎖的就是他的屋,給他擱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