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黑瓦頂的乘降所2(1 / 3)

29.土豆子熟了

中午,錦繡公社的幹部都在食堂的炕上吃飯,炕燒得太熱,隻能蹲住吃。品文吧蒼蠅快樂地圍著盛醬的碗。城裏來的知青工作采訪組突然到了,王書記聽說是知青的事,趕緊躲到廚房去填火。趙幹事放下碗,他是躲不掉。趙幹事想:就像我的兒子掉到井裏了,我往哪兒躲。趙幹事試探著問采訪組什麼時候下的火車,食堂的老師傅提著圍裙跑出大院,見人就問借雞蛋。趙幹事想:城裏來的這幾個,是搜集啥事情?

采訪組的女組長說:“錦繡這地方挺不錯,交通方便,莊稼好,我要是有剛畢業的孩子就送到你們這來。”

趙幹事給客人端水,沒有茶葉,衝的是糖精水。趙幹事說:“我們錦繡太突出的先進知青沒有,紮針治病搞實驗田攔驚馬的都沒有,可也沒出過啥岔兒,平平常常就是。”

一盆雞蛋蒸好了,采訪組的人都上了炕,每人坐一個枕頭隔住炕的熱。趙幹事吃了第二次午飯,采訪組說他們要見紅垃子屯的劉青。

這天是紅垃子屯收土豆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土豆地裏,婦女們飛快地把土豆裝滿了馬車。劉青拖著一條麻袋,兩隻小腿都陷在剛翻起來的泥土裏。扶犁的人們並肩向著傾斜而上的土豆地深處走,好像爭著去揭開大地內部的新鮮。所有跟在犁後麵的人都喊:“犁杖吃得再深點兒!”土豆隨著有新鮮腥味的土翻滾到人們的腳下,隻要把手伸到土裏,一定能摸到又圓又沉的莖塊。太陽光刺過黑的雲團,努力把一些箭似的光線投在撿土豆的人們彎凸起很高的脊背上。一個小女孩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跑過翻起來的泥土,她喊劉青,說你家裏來了挺多的人,你家小孩張著嘴使勁哭。劉青以為孩子生了急病,他跑過黃豆地,聽見哭聲在黃豆地盡頭。跑過穀地,哭聲又在穀地盡頭。

劉青看見妻子抱著孩子的側影,還有公社的趙幹事和幾個陌生人,院子裏的雞們追一隻蒼蠅,滿院子拍打翅膀。采訪組的女組長和挎照相機的記者看見劉青以後很激動。他們想:形象多好,一個地道的老農民嗬!劉青放下卷起來的褲腿,每放一圈,落下一層濕潤的泥土。

劉青說:“正起土豆子。”

趙幹事說:“領導們從市裏來,專門想聽你說說。”

劉青想去接妻子手裏的孩子。但是,她不給他,她的眼神有某種期待,好像這些人馬上能把她一家人給永遠帶走。

劉青說:“我沒什麼可說,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的父親當年就是從農村出去當兵打仗,我成心想當個新農民。”劉青不再說話,拿出不同的碗來倒水。這個時候下雨了。趙幹事開始著急,他看著天空說:“這雨一時半晌停不了。”很快采訪組的人聽了趙幹事的勸說,坐上拖拉機離開了紅垃子屯,他們也怕給連綿的雨誤在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偏僻山區。

小雨使山間的氣流更清香,婦女們抹著臉上的雨水跟著犁杖跑,有一個踩在大個土豆上,給絆倒了。劉青夾了一頂草帽回到土豆地,隊長說:“啥事?”劉青說:“沒啥事。”

采訪組的女組長拿尿素口袋包住頭,趙幹事說:“這就是我們錦繡最時興的雨衣了。”女組長問拿照相機的記者,這個老知青炕上有一本什麼書,拿畫報紙包的書皮。記者說:“我看了,內部發行的《格瓦拉傳》。”女組長聽說過格瓦拉。記者說:“外國的遊擊英雄,死了。”女組長說:“中國的英雄不是挺多嘛。”女組長想:這個知青表情有點兒木,能幹不能說,事跡又平淡,夠不夠先進典型還難說。拖拉機開得越快扭得越凶,城市人的腰快給它扭斷了。雨把土豆上的泥衝刷掉,大地底下的果實乳白乳白的,收土豆的人跟上滿滿的馬車跑回家。

30.號叫

燕子們飛得太低了。天空中滾滾的密雲嚇住了鳥們,不允許它們接近。一場大雨好像要端一陣架勢才能降落下來。燒鍋屯集體戶的楊小華感覺到這是一場少見的大雨,井水將變得非常渾濁,金榜主動抓住扁擔鉤去挑水,楊小勇也要去。金榜說:“你抱柴禾,別給扁擔壓住不長個兒。”幾個知青一起抱柴,廚房快給玉米秸塞滿了。楊小華到後院去捏蔥葉。楊小華在春天的時候,一鍬一鍬翻起後院的土地,插了幹蔥,栽出了全燒鍋最大片的蔥地。楊小華經常講一段故事:“一個後娘,給自己親生的孩子摘香瓜吃,讓非親生的孩子去吃地裏的大蔥,結果,吃蔥的孩子長得最結實,吃瓜的孩子瘦成一把骨頭棒。”吃瓜吃蔥的故事在北方鄉村流傳了許多年。楊小華用單隻小手盡力往懷裏攬鮮嫩的蔥葉。

屋裏靜極了,楊小華把蔥葉放在桌上,覺得這幾間房子突然給抽空了,她喊弟弟楊小勇,沒有人應聲。楊小華摸著上衣口袋裏扁的火柴盒。楊小華想:又都走了,還燒什麼火?做飯給誰吃呢?

金榜他們跑到錦繡公社,在鄉郵所門口見到趙幹事,正拿一塊磚頭敲他的破自行車鎖。聽金榜叫,他又拿磚頭敲自己的後腰才站立起來。

金榜說:“錦繡有沒有個知青,叫胡子威?”

趙幹事說:“名冊上有,這個人我也沒見過。”

金榜說:“是哪個集體戶的,我們幾個要會會他,聽說會五馬操?”

趙幹事說:“人家根本沒到錦繡,二上(半路上)就給部隊要去了,練過武功,幾個人上不了近前。”

金榜說:“也太豪橫了點兒,哪個石頭縫蹦出來這個胡子威,二上就走了!”

趙幹事說:“想人家不如想自己,你們幾個又多少天沒下地了,地耗子竄洞,又想竄到哪個戶去招事兒?”

知青們說:“上午還在地裏鏟高粱,誰說沒下地!”趙幹事走掉以後,供銷社有人出來上柵板。然後,平時熱鬧的小鎮上前後無人,雞鴨鵝狗豬,什麼活物都沒有。金榜他們喊:“胡子威,膽小鬼!胡子威,囊貨!胡子威,叛徒!胡子威,是我孫兒!”要讓喊聲走得高遠,必須頂住氣,身子往下坐,努力向正前方躥一下,再放出聲。在茁壯的玉米葉中間使足了勁喊,從喊胡子威,到胡亂地喊,最後變成了全體齊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跑出去的聲音想:快呀,追趕上前麵的聲音了。喊叫的力氣快用盡的時候,有一個白色人影向錦繡走過來。楊小勇說:“看這人是誰,我們打賭,我說是個老農。”馬上有人反對說不像老農。他們全坐在土道上,等待人影走近。有人問:“這個時候,最想看見什麼人?”金榜說想見胡子威。楊小勇說想見到父親。楊小勇受到嘲笑。他們把一種有臭味的草都塞進他的衣領裏。楊小勇成了個臭人。

乘降所的李鐵路開始走得很快,看見路中間有幾個人,他越走越慢,李鐵路說:“有截道的了?”他摸著自己左褲袋裏是他替兩個兒子寫的轉戶申請,右褲袋裏有兩塊多錢,哪樣都不能給惡人搶去。李鐵路鑽進玉米地。